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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随风而来 (南无)



  眼泪又在溢出眼眶,柱子大口呼吸着试图让情绪平静下来。来的时候他在路边的水龙头下洗了擦汗的毛巾,晾在自行车把上,此时看到亮得发白的太阳光已经晒到了自行车,就走过去把自行车往阴影中挪。顺手拿起干燥得有些扎手的毛巾,狠狠地擦掉脸上的泪。

  以前他认为在湾子村的那个家是世界上最令人绝望的地方,没有希望,没有骄傲,没有温情,不过是全村人的笑柄。而现在,他已明白王芃泽的家庭其实承载了更为坎坷的命运,无论过去、现在、未来,无不让人看到悲剧的影踪,但是王芃泽平静地承受了,没有在愤怒与抱怨中迷失自己的人格。王芃泽并不是个无所不能的人,普普通通,也有软弱的一面,之所以为他付出了那么多而又让他觉得轻描淡写,是因为王芃泽将痛苦与艰难藏在心底了。

  这一天,柱子渐渐觉得自己长大了,于是他觉得王芃泽反而开始变老了。以前王芃泽也说他已经是个大人,那不过是从年龄上判断,而现在他察觉到的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不同,那么奇异地,主宰了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他激动地站在南京的烈日下,带着某种比以往更可靠的力量毫无畏惧地望着眼前这个灰而旧的城市,他确定这是他生命中重要的转变。从这一刻起,他,王玉柱,不再胆怯地躲藏在王芃泽的羽翼下,不管以后的生命有多长,不管自己能活到60岁,或是80岁,他都要勇敢地站出来保护王芃泽。

  他不再做无谓的等待,也完全没有了流泪的冲动,干脆利落地挎了冰棍儿箱子,大步地上楼梯,他要“砰砰砰”地大声敲开王芃泽的房门,他一定要让王芃泽放心地把软弱的一面在他面前流露出来。

  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敲门的机会,到了三楼后,遇上了一个邻居。这个楼是研究所的其中一栋家属楼,研究所太大了,地质研究只是其中的一个部,这栋楼上并没有和王芃泽一个科室的人,也都不怎么熟悉。但是这个邻居上楼下楼时见过柱子几次,此时便开玩笑道:“怎么你是在卖冰棍儿么?还有没有,有的话卖给我两支,我就不用去远处买了。”王芃泽在屋子里听到了,知道是柱子在外面,急忙去开门,看到邻居已经下楼去了,只有柱子严肃地站在外面,眼神里有种气势汹汹的东西。

  王芃泽帮柱子拿了拖鞋,看到他还站在外面,就催促道:“快进来呀,柱子。”下午的时间,客厅里有些昏暗,让人觉得有种悲伤过后的气息。王芃泽似乎已经平静了,他站在门口望着柱子,表情平平的没有笑容,虽然仍是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但一只手扶着门,一只手里拿着毛巾,望过去完全是一个居家男人。柱子又觉心酸起来,他认为王芃泽的这个模样带有太多的无奈与惋惜。

  他走进去换拖鞋,王芃泽顺手取下他肩上挎着的冰棍儿箱子,道:“干吗来来去去都背着这个东西,锁在自行车上就行了,谁会偷啊。”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后来柱子打开了电视,换来换去没有好看的内容,王芃泽眼神空洞,想心事想得入神,根本没在看电视。柱子又关了电视,问王芃泽:“叔,你还想喝酒么?我陪你喝。”“不喝了,以后我也不再喝酒了。”“你想通了?”“是呀。”王芃泽站起来,去厨房洗毛巾,在柱子面前疲惫地走过去,“我自己烦恼了可以喝酒,现在是我妈妈想念我爸爸了,我喝酒有什么用。”柱子跟到厨房去,看到碎玻璃还在地上,就拿起笤帚扫了,倒进垃圾桶。又去阳台拿来拖把,拖地的时候看到王芃泽的脚,立刻着急地问:“叔,你擦药了没?脚都被开水烫红了。”王芃泽去大卧室拿来药膏和棉签,在沙发上坐下来,弯下身去,柱子又说:“叔,我来帮你擦药。”王芃泽头都没抬,说:“我自己擦吧。”柱子加重语气说道:“我来帮你擦药。”似乎对柱子的强硬语气有些惊异,王芃泽抬起身子,望了望柱子,道:“一双臭脚,也让你帮忙擦么?”但还是顺从地把药膏和棉签交给了柱子,头枕着沙发一端的扶手躺下来,笑着看柱子给他擦药。柱子坐下来,把王芃泽的大脚放在腿上,抱在怀里,用棉签蘸了药膏细心地擦。屋子里光线不够明亮,为了看清楚,他的脸几乎贴到了王芃泽的脚上。

  王芃泽是个很讲究卫生的人,一双脚干干净净的,一点儿也不臭。擦好了药,柱子又问:“叔,上次摔伤的,也是这条腿吧?”王芃泽低低地“嗯”了一声。柱子便撩起王芃泽的裤腿,查看他小腿上的伤势,低下头拨开腿上的汗毛仔细地看了一遍,说:“什么疤痕都没有,看来是好了。”柱子把药膏放在桌子上,站起来把王芃泽的双脚搁在沙发上让他躺得舒服些,又去厨房把棉签丢进垃圾桶,走回来时看到王芃泽的脸上出了许多汗,心想难道是擦药时太疼了么?

  他去洗手间拿来王芃泽刚刚洗干净的毛巾,在沙发前蹲下来,凑过去轻轻擦王芃泽脸上的汗,心疼地低声问:“怎么会这么疼呢?”王芃泽转了一下头,侧过来望着柱子的眼睛。

  那一刻,柱子分不清王芃泽的眼睛里究竟是什么神情,像是疑问,像是惶惑,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孩子一样单纯到什么内容都没有。柱子怔住了,望着这双眼睛发呆,他觉得王芃泽似乎有些不一样,他们如此贴近,他只要再低头一点点,就可以触碰到王芃泽的脸。

  这是夏天下午将尽的光阴,白昼的光影阑珊地折射进来,像是徘徊在远处的山洞的入口,而这里是远离尘世的一个隐秘的时空,那些城市的喧嚣与浮躁,安静地,在遥远的天边一粒一粒地沉淀。

  像是被某种不可抵抗的魔力所吸引,柱子低下头去,吻了一下王芃泽的嘴唇。王芃泽一动不动,只是望着他,像是一个忧郁的大理石雕像,于是柱子又吻了一次,然后第三次,触碰到王芃泽的嘴唇时立即收回。这就是他认为的“吻”,从没有想过接下来会有什么,可是第四次的时候他感觉到了王芃泽的舌尖,软软地,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他的嘴唇。

  这是柱子生命中的第一次,第一个真真正正的吻,那种奇妙的感觉让他的呼吸骤然颤抖起来,他跪在地上,又一次不顾一切地吻了下去。他的身体被兴奋充斥,似乎凝聚起了生命中的所有力量,调集了过去的、未来的种种代价与可能,他绷紧得像一支离弦之箭。

  可是他感觉到王芃泽渐渐由温柔和热切变得冷淡起来,最后王芃泽握着他的双肩用力推开,闭着眼睛慌乱地道歉:“对不起,柱子。”又睁开眼,懊悔不已地说:

  “柱子,对不起,是我做错了,对不起,对不起。”王芃泽匆忙站起来,手足无措地退到门口,背靠墙壁尴尬地停住,他不知道该怎么和柱子解释,想了好多话,张口要说的时候却又觉得不合适。

  柱子还跪在地上,望着王芃泽惊慌的脸,禁不住热泪滚滚而下。

  这时王小川醒了,在大卧室的床上烦躁不安地哭。

  柱子捡起地上的毛巾擦了眼泪,快步走到门口挎起冰棍儿箱子,开门时眼泪又在脸上流淌,慌忙用手抹去。王芃泽伸出大手用力扳住柱子的肩,想对他叮嘱什么,但最后只说了一句:“路上注意安全。”然后转身去大卧室抱王小川。柱子独自关上门默默离去。

  现在仍是下午,还有时间,柱子决心再卖一箱冰棍儿,他被一种激情激励着,觉得没有什么不可能。他顶着炎炎烈日,风一般地蹬着自行车,用比平时更为积极的声音快乐地大声叫卖:“冰棍儿——雪糕——”他不管方向了,一直往前骑,沿途经过许多没有到过的陌生的街,一直骑到了长江边。

  江边空无一人,他推着自行车靠近江水,在烈烈的风中,惊讶地望着不停歇地向前涌动的这股辽阔博大的水。他觉得没有什么比长江更有力量了,也没有什么比长江更长久了,有一天他和王芃泽都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那时长江还会不停地流下去。他想把自己生命中那个最重要的名字、也是最重要的秘密讲给面前这唯一的聆听者,于是他对着滚滚而去的江水幸福地喊:“王——芃——泽——”他觉得声音不够大,于是使上全身的力气,喊得声音都嘶哑了。

  “王——芃——泽——”喊完后,他才觉得伤心和悲恸,又面朝江水大声地哭了。

  第二天柱子早早就骑车离开家去卖冰棍儿,可是在巷子里遇见了王芃泽。王芃泽带着王小川从巷子的另一端骑车过来,远远地看到柱子后就停下了。柱子慢慢地骑过去。王芃泽望着柱子越来越近,却恍恍惚惚觉得有另外一个柱子在清晨的空气里越来越远,于是又在心里为昨天的事愧疚和自责了许多遍。

  王芃泽问柱子:“以往你都是等我到了之后才出去的,今天不想看见我了么?”“没有啊。”柱子笑道,“今天是星期天,我以为你不过来了呢。”“哦。”王芃泽低头尴尬地笑,“瞧瞧我,糊涂了。”看到柱子与过去并没有什么不同,似乎未受到昨天下午的事情的影响,王芃泽稍稍放了心,对柱子说:“上午我要带我妈妈和小川出去一下,如果中午没有回来,你就自己做点吃的,不用等我们。”柱子追问道:“你们要去哪儿?”自从柱子来到南京后,王芃泽从不觉得有什么事需要向柱子隐瞒,于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去看看我爸爸。”这句话牵系着王芃泽生命中最痛苦的回忆,每次提及都伤感不已,但是这一次伤感的情绪立刻被柱子的话语驱散了。柱子兴奋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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