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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随风而来 (南无)



一路上柱子望着王芃泽开车的样子,衬衣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上,裸露着粗粗的手臂,坐着时裤子上有许多褶皱,隐现出强壮的腿的轮廓,双眼正视着前方,端端正正的脸的侧影。这个模样柱子已经看过千万遍,可是在这一天不停向后飞逝的街景中,他似乎从这个宽宽厚厚的熟悉的身影中发现了更多的魅力。柱子对王芃泽说:“叔,你开车的样子最好看了。”“可惜不是我的车。”王芃泽笑道,“要不然我就天天开车给你看。”柱子说:“等我以后有钱了,我给你买车。”王芃泽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过头来,只是望着前方路上的尘世的光亮,淡淡地笑了很久。

  两人到了学校后,报到领书领各种用具,居然还领了一床被褥。王芃泽笑着说这机电学校看来还真不错,车里的那床被褥我只好捎回去了,等天冷了我再给你送过来。找到宿舍,是八个人一间的高低床,王芃泽问柱子你睡上铺还是睡下铺,柱子选择上铺,王芃泽说睡下铺吧方便,柱子说还是睡上铺吧,少人打扰。王芃泽便不再坚持,找来抹布把上铺仔细擦一遍,柱子爬上去铺报纸,再铺被褥,很快就收拾停当了。

  宿舍里还有其他几个同学和家长,王芃泽便不再多停留,对柱子说:“你跟我来一下。”两人出了宿舍,坐进吉普车里,王芃泽拿出一个存折给柱子,说:“你的生活费都在这个存折里,以后需要了你自己去银行取,我会定期把钱存进去。你拿着,我把密码写给你。”柱子犹豫着,伸不出手去接。王芃泽无奈地说道:“我就知道你又会这样,可是你现在还没有自立呢,总得依靠某个人,不依靠我还能依靠谁呢。”柱子脸红了,还是没有伸手。王芃泽就低下头去,掀开柱子的裤子口袋儿,把存折放进去。

  “我真服了你了。”说着从衬衣口袋里掏出纸和笔,写了一串数字给柱子让他放好。然后两人又无话了,王芃泽说:“那么,我就回家去了,你也去宿舍休息吧。”柱子推开车门下去,慢慢走了一段距离。王芃泽又从窗口探出头来,喊:“柱子。”柱子转过身,看到王芃泽招手让他过去。王芃泽开了车门,又让柱子进来。

  柱子问:“叔,什么事啊?”王芃泽有些伤感,对柱子说:“柱子,让叔抱抱你。”柱子坐近了,被王芃泽扶着肩膀紧紧地抱在怀里。王芃泽低声对柱子说:

  “让你上个中专曾经是我的梦想,现在终于实现了。”柱子再次下了车,吉普车便开动了,慢慢驶出了校门。柱子在后边跟着,一直跟到大街上,看到王芃泽在车里向他挥手,然后吉普车越来越远,渐渐成为车流中一个草绿色的点,再后来就完全不见了。

  柱子转过身来,努力不让自己去想“离别”这个话题,只步履沉重地闷头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因为看到一个胖胖的身影挡在前方,周秉昆微笑着在等他。

  周秉昆凭着一股不知疲倦的冲动和一种浑然不觉的执着,就这样深入到了柱子的生活中。周秉昆本来住在另一个宿舍的下铺,上铺还没有住人,他直接请求柱子搬过去,但是柱子坚决不过去。在柱子看来,唯有自己所在的这个上铺与王芃泽有关联,被王芃泽的大手抚摸过,关怀的眼神注视过;这个上铺存在于王芃泽的牵挂中,王芃泽只记得这里,想念他的时候,只会想到这张床,如果他搬走了,王芃泽的想象力就会找不到他;而他躺在这张床上,就像是依然生活在王芃泽的精神世界里,会被王芃泽的挂念包围。

  于是周秉昆又和睡在柱子下铺的同学商量,想换床位,那位同学不愿意换,哭丧着脸讲了许多理由,但是周秉昆有的是软磨硬缠死皮赖脸的兴趣与时间,最后答应请那位同学吃饭,才换过来了。

  有周秉昆在身边,柱子倒是少了许多寂寞与孤独的时间。周秉昆每天在寝室要喊几十遍柱子的名字,什么都不顾忌,似乎其他六个人完全不在他的眼中,他和柱子一起去上课,一起去吃饭,一起去洗脸洗衣服;如果柱子躺在床上,他就从不厌烦地趴在柱子的床头找话说,要么就拿零食给柱子吃。周秉昆有着吃不完的零食,大把塞进口中,咔嚓咔嚓地嚼。这个寝室八个人,其中七个都喜欢静,唯有周秉昆是个例外,晃着胖大的身躯在桌子与床的缝隙间挤过来挤过去,用脚踢着凳子四处挪,大力地关门开门。老师让每个寝室选出一个寝室长,其他人都不积极,也不发言,周秉昆大声说:“我选王玉柱。”于是柱子因为周秉昆这唯一的一票而当选了寝室长。

  终于有一天晚上周秉昆把其他六个人给惹恼了,睡觉前周秉昆又趴在柱子的枕边说话,这次他是在评论学校食堂的饭菜,这个也不好吃那个也不好吃,简直就不是拿来给人吃的,把我们当牲口喂了。柱子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听周秉昆说话,一边心里嘀咕这些话岂不是把别人也拉入牲口的行列了么。果然,有人立刻不客气地质问了:“周秉昆你说具体一点,到底谁是牲口?”周秉昆理直气壮地争辩道:“我又没说你。”又有人加入进来,愤愤不平地大声说:“那就请你明确地说一声:我周秉昆是牲口。”周秉昆怒道:“你才是牲口。”柱子赶忙坐起来,劝道:“别吵别吵,都消消气,刚刚周秉昆说的牲口,明明指的是他和我,随口说的,没有指别人。”但是周秉昆火气正旺,大声说:“我没有指你,我说的牲口就是指他们。”这下寝室里乱套了,那六个人并没有打架的意思,只是决心拿唾沫星子淹死这个招人烦的大胖子,说起话来尖利刻薄,周秉昆招架不住,吼得脸红脖子粗,嗓子都嘶哑了。柱子怎么劝都劝不了,心想这样吵下去非惊动楼管不可,只得伸出手,居高临下地拍在周秉昆的后脑勺上,说:“周秉昆,你先住嘴。”周秉昆不说话了,气愤难平,“嗵”地一声倒在床上睡觉,砸得柱子所在的上铺不停地晃。其他六个人也带着胜利后的满足感安静下来。

  熄灯后,柱子从上铺跳下来,坐在周秉昆的床边,拿掉周秉昆盖在脸上的毛巾被,黑暗中看到他眼中有泪光,就笑着问:“还在生气么?”周秉昆抱怨道:“还是一个学校毕业的呢,关键时候也不替我出头。”“出什么头啊,明明就是你不对。”柱子刚刚拍周秉昆后脑勺的时候,觉得很好玩,周秉昆从来都是茶壶盖的发型,后脑勺只有短短的头发茬,毛茸茸的微微有些扎手,因为胖,肉乎乎的还很有手感。黑暗中柱子又伸手去摸,笑道:“没有替你出头,就帮你挠挠头好了。我得为整个寝室着想嘛,谁让你多事把我选成了寝室长呢。”周秉昆被柱子挠得浑身痒酥酥的很舒服,翻动了一下身体,忍不住“嘿嘿”地笑起来。

  周秉昆还是像上初中那样从来不学习,不过上课时他也不乱说话,早已习惯了安安静静地趴在课桌上,睁着眼睛观察柱子。有一天下午是两节美术课,美术老师姓沙,个子不高,50多岁,却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眉毛都是斑白的,头发几乎全白,看上去很特别的瘦瘦的一个老头儿,穿着白色的短袖汗衫,从来不笑,然而却不像是严肃,而更像是一种渗透至精神深处的怯懦。上课之前班长喊起立,大家一起喊老师好,别的老师只是淡淡地点下头,这个沙老师却离开讲桌的遮掩,站在讲台上给大家鞠躬,深深地弯下腰去。这让柱子觉得震撼,在那个下午蓦然察觉到一种无边无际的肃穆。

  这个学期的美术课是学构图,第一节课老师们总是会讲许多题外话,眉飞色舞地拿古今中外的故事来讲,试图吸引学生的兴趣,而沙老师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鼓励大家认真学,不管是对于工作,还是对自己的生活都很有意义。声音轻轻的,平平的,有些机械地从拘谨的口中吐出来,毫无神采,可是偶尔抬起眼睛望向学生时,却会让人发现那是一双有神而深奥的目光。似乎这是一个刻意隐藏自己的人,专注于自己的内心世界,只是试探性地向外界发出毫无威胁的信息。

  总之他的声音是没有力量的,带有一种令人担忧的温柔与软弱。他似乎早已意识到这一点,讲完后立刻转过身去,举起左手在黑板上熟练地画图,手一伸,袖管落下去,显露出一只白皙而瘦弱的手。

  原本显得比其他的课堂更为安静的班里,此刻嘤嘤嗡嗡地议论起来,像一群蜜蜂在飞,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沙老师画完了图转过身来时,班里的男生女生已敢于当着他的面议论,毫无顾忌地窃窃私语。他侧着身子站立着,低垂着目光耐心地等,身后的黑板像是一个氤氲着人生迷雾的背景。渐渐地班里的说话声小了,他就开始讲课,他讲的少画的多。可是有几个讨厌的声音仍在不停歇地议论,吃吃地笑出声来,他们这一笑,引得更多人回过头来会意地笑。

  这几个声音就在柱子的前排,这种对老师的明目张胆的不尊重让柱子很生气,于是伸手碰了碰前排正笑得身体乱颤的人,低声说:“请你们安静,我都听不到老师的声音了。”可是那男生不仅不安静,还回过头来,露出一张不怀好意的脸说道:“你是不是有病啊?是不是很想听这种老师的声音?”声音不算高,但是非常刺耳,全班的目光刷地集中到这里,沙老师停止了讲课,站在讲台上远远地向这里观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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