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弯的时候,夕阳又看不到了,这时一阵更大的欢呼闹嚷起来,柱子看到肖春莹带领着同学们向他涌过来,但他不想被人拦住,他绕过他们,继续追着夕阳跑。他仔细看那个夕阳,正散散漫漫地送来橘红的光,他相信自己是发现了一种细微而博大的美,他的生活将会因这种发现而变化,在他的记忆中事情往往就是如此,当他在生活中发现新的东西的时候,他的生活,就开始改变了。
柱子停住了脚步,扑通一声蹲坐在地上。王芃泽急忙冲进跑道,向柱子喊:“别坐着,站起来,快站起来。”肖春莹和其他同学也从另一个方向跑过来。
柱子扶着王芃泽的手站起来,在操场上走了几步,扶着篮球架站定,回头看了一眼还未跑到身边的同学们。此时夕阳的余晖正浓,柱子汗流浃背,皮肤像铜一样地映出充满活力的生命的光,红色的运动服在夕阳中像一团火,隐现着矫若骏马的强健躯体,短短的头发下是一张滴着汗水的脸,回头时目光中注满了不屈与忧郁。
许多围观的师生们都吃了一惊,许多年后他们回忆起这一年,都会想起6月的操场上,那个带有传奇色彩的令人惊奇的王玉柱。
那一天,这幅画面定格在了一个人的精神中,清晰得不可磨灭,强烈地诱引了他的一生。
这个人,就是周秉昆。
星期一上午的课堂上,柱子发现周秉昆在偷偷地观察他。后来周秉昆写了一张纸条,叠起来,扔到柱子的腿上。柱子展开一看,周秉昆在纸条上问他的年龄。
“你多大了?”柱子本不想说自己的年龄,但考虑到这是个与周秉昆和好的机会,不好拒绝,就在纸上写下:18。然后重新叠起来,扔给周秉昆。
周秉昆又写了一句,扔过来,柱子展开看,上面写着:
“我17,以后我喊你哥好不好?”柱子突然明白周秉昆是想和他做朋友,不由得心中一阵暖暖的感动。上次的不愉快发生之后,他一直心怀愧疚,于是急忙写下:“好啊。”将纸条叠好扔了回去。
下课后,周秉昆把自己的桌子挪了回来,紧挨着柱子的课桌,从此以后的课堂上,周秉昆总是趴在桌子上扭头看柱子,柱子被盯得不好意思,就开玩笑地拿薄的课本盖在周秉昆的眼睛上,周秉昆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仍是用那个姿势趴着。半节课之后柱子想周秉昆是不是睡着了,拿下课本一看,周秉昆精神着呢,裂开了嘴角,望着柱子笑。
下课后周秉昆也不出去晃荡了,凑到柱子的课桌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像一只温顺的大猫,别人都说不动周秉昆去做的事情,柱子只要一开口,周秉昆就立刻去了。有一天下午周秉昆手拿两只雪糕进教室,其中一只是给柱子买的。柱子剥下雪糕纸,周秉昆接过来,和自己的那张团起来往前一扔,他想扔进垃圾篓里,但是废纸落在教室门口。肖春莹走到教室后排,不客气地说周秉昆:“周秉昆同学,请你把你扔的废纸捡起来。”周秉昆说:“就在你脚边,你随手捡起来扔进垃圾篓不就行了。”肖春莹说:“又不是我扔的。”周秉昆死皮赖脸地往桌子上一趴:“我就是不捡。”柱子看到肖春莹拿周秉昆无可奈何,下不了台,急忙道:“有一张废纸是我的,我去捡一下吧。”周秉昆拦住柱子,道:“不去,看她能怎么样。”柱子低声对周秉昆说:“还是去捡了吧,的确是你扔的嘛。”于是周秉昆站起来,走到前边去捡了废纸,还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端了废纸篓出去倒垃圾。
每天放学后,周秉昆都会陪着柱子走一段路,到一个十字路口各自回家。运动会之后柱子是学校里的名人,很多人从他身边经过都要回头看一眼,这让周秉昆觉得很有面子,走路的姿势趾高气扬,他在教室里称呼柱子为“哥”,走在路上就改口喊“大哥”。
肖春莹基本上和柱子同路,于是也过来和这两个男生一起走。周秉昆视肖春莹为敌人,动不动就拿话激她,肖春莹也不客气,两人经常吵吵闹闹。每到这时,柱子就在一边劝解。柱子一点儿都不心烦,他反而觉得这是一种拥有朋友的感觉。有了周秉昆和肖春莹这两个好朋友之后,他每天的心情好了许多,成绩也迅速恢复。有天晚上王芃泽在灯下仔细看了柱子做的模拟试卷,最后舒展了眉头,笑道:
“柱子,只要你发挥正常,考个中专是没有问题的。”因为柱子对填报志愿什么都不懂,王芃泽就根据自己的喜好帮他选了个学校。王芃泽给柱子说过学校的名字,可是当周秉昆问柱子报了什么志愿时,柱子又忘了,说:“好像和修车有关。”“机电学校?”周秉昆道,“那我也报这个学校。”柱子一直心存一个疑问,此时问了出来:
“你要考中专,怎么还天天上课睡觉?”周秉昆说:“我爸爸是局长,南京的学校我想上哪个都可以。”说这些话时,周秉昆没有一点害羞的意思,似乎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趴在桌子上什么都跟柱子说,像一个心无杂念、毫无心机的小孩子。柱子心里有些不满,心想周秉昆是一个依靠父母的权势不劳而获的人,与自己完全不一样。
转念之后柱子已经在怀疑自己的不满是否正确,周秉昆是他的好朋友,如果周秉昆也去上机电学校,他就不用担心在新的学校里没有朋友了。然而这个周秉昆……他有些担心,认识才半个月,就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某种不公平,他不知道周秉昆未来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学校里发生什么事,柱子回家后都会给王芃泽说一遍,周秉昆的事当然也不例外。王芃泽笑柱子单纯,说:“我也是依靠私人关系才给你转的学籍,一点儿都不正大光明,你是不是也不和我来往了?”柱子说:“这不一样,你对我好。”王芃泽问:“周秉昆对你好不好?”“也好,但是不一样。”柱子解释道,“我对他有点儿不放心。”王芃泽想起了以前的事,笑着问:
“你好像从来就对我很放心,你倒是说说为什么。”柱子想来想去想不出,最后反问道:
“那你倒是先说说,我应该对你哪一点不放心。”
姚敏的母亲在王芃泽家里住了好几天,走了之后,姚瑞又来了,所以这段时间王芃泽一直不能睡在大卧室,总是在柱子的房间里打地铺。柱子心里暗暗高兴,心想这对王芃泽其实没影响,睡哪儿不是睡,但是对他却影响大极了。运动会之后果然各种事情都越来越顺,在学校受人瞩目,回到家王芃泽说话似乎还是和从前一样,但一种更加温柔和细腻的东西柱子能够清晰地感觉到。
每天晚上柱子都会躺到王芃泽身边和他低声说话,但是王芃泽白天太累了,晚上又检查柱子的功课到很晚,往往柱子的声音一停顿,他就睡了过去。柱子就坐起来帮王芃泽盖好毛巾被,然后听着他的鼾声入眠。王芃泽睡相不够好,睡梦中手脚一伸占了许多地方,柱子宁可被挤到地铺边沿,也不愿去床上睡。
姚敏从来不进柱子的卧室,半夜有事情了就站在客厅喊:“王芃泽。”王芃泽用力睁开眼,大声问:“什么事?”姚敏在外面说:“小瑞好像发烧了,你带他去看个急诊吧。”王芃泽困得不行,眉头皱出了深深的皱纹,但还是爬起来,打着呵欠走出去,过了一会儿,带了衣裤回来穿,对柱子说:“柱子,我和你阿姨要带小瑞去看急诊,你在家看着小川。”夜里天凉,王芃泽又穿上了那件军绿上衣。一看到这件熟悉的衣服,柱子就想起来和王芃泽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心里疑惑怎么会有这么郑重的感觉,急忙问:“姚瑞的病重么?”“发烧了,去打一针。”王芃泽看了看柱子,又叮嘱道:
“小川已经睡着了,也没什么看的。你在家好好休息吧,别影响了明天上课。”柱子不放心,等王芃泽和姚敏扶着姚瑞出去后,就去看了一下小川。王小川被毛巾被裹得严严实实的,睡得正熟。过了一会儿柱子又去看,小川已经把毛巾被踢开了,胳膊和腿伸得跟王芃泽似的。柱子笑着给他掖毛巾被,才发觉小川也发烧了,额头烫手。
柱子慌乱起来,心想如果现在抱小川去医院,或许刚好能遇上王芃泽,可是他根本不知道周围的医院在哪里。他想或者此刻应该等待王芃泽回来,可是小川烧得好像又很严重。他又摸小川的额头,觉得温度正在升高,情急之下拿毛巾被把王小川包严实了,抱着出去,立刻敲响了对面邻居的门。
对面只有一个老太太在家,对周围的医院很熟悉,说有三个医院都很近。柱子懊恼,心想不管能不能碰上王芃泽,先到最近的医院再说。抱着小川噔噔噔地下了一层楼,又噔噔噔地跑上来,很难为情地对老太太说:“你能不能借给我一些钱?”怀里的王小川睡得像块石头,胳膊、脚和头都沉沉地往下垂,柱子能够感觉到王小川病情的变化,越来越担心和害怕。他甩开大步往前跑,午夜里陷入沉睡的街道上,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楼房之间啪啪啪地震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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