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下了好几天的雨,似乎许多事情都聚在一起发生了,几天里王芃泽和柱子都压力重重,晚上睡觉时,柱子拉着王芃泽的手,整夜都不松开。柱子已经迷恋上握着王芃泽的手的感觉,大而厚实的,有力的,干燥而干净的,握在手里,像握了一个温顺潜伏着的小动物。
有天晚上王芃泽突然探过身来,情不自禁地吻了一下柱子的额头。柱子迷惑地问叔你怎么了。王芃泽说我突然有一种预感,我觉得我快要失去你了。柱子问怎么会呢,我好好的,你也是好好的。
王芃泽说不是那种失去,这一个月来你天天在我眼皮底下晃来晃去,就跟真的儿子似的,我都已经习惯了,可是很快你又要去我妈妈那里住,我心里真有些舍不得。
这番话让柱子发愣了很久,问王芃泽你不是每天都去奶奶那里接小川么?王芃泽说是啊,但还是不一样。
但是柱子已经放心了,侧过身来望着王芃泽的脸,伸出一只手去掀开王芃泽的被子,帮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背心。
王芃泽问:“干什么?你又想摸我?”柱子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说什么?”“你当我是傻子么?”王芃泽道,“我是考虑到你很敏感,怕说出来伤了你的自尊心,才装做不知道。”柱子闭嘴不言语了,睁大眼睛警惕地望着王芃泽。王芃泽看到他的紧张样子,就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不用紧张了。你想摸就摸吧,谁让你是我的干儿子呢。”柱子翻过身去,愤愤地道:“我再也不摸了。”王芃泽嘿嘿笑起来:“为什么不?我正想跟你说被你摸得挺舒服的呢。”
考试前的晚上,柱子不再拉王芃泽的手了,睁着眼睛望着房间里的黑暗,对王芃泽说:
“叔,其实我心里很害怕。”王芃泽快睡着了,含含糊糊地说:“你完全用不着害怕,正常发挥,就能考好。”“不是怕考试。”柱子说,“我怕我长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王芃泽没了睡意,睁开眼也望着房间里浮动的黑暗,从窗外传来潇潇的雨声。
“害怕也没用。如果真的是命运,你就得承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王芃泽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了很久,只能对柱子说:“我会帮你的。”
第二天柱子去考试,考点就在本校。一路上他从伞下望着雨中的南京,觉得满大街都是考试的气氛,行人匆匆地往前赶,以前没有注意上学路上身边走过的都是什么人,到今天才发觉原来那么多都是去往考场的学生,皱着眉头压力重重地赶路,每个人都知道这一天不是个普通的日子。
到了学校看到许多家长来陪考,撑着伞遮着雨,对各自的儿子或女儿反复叮嘱。柱子一路走过去,触景生情,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不知道柱子爹和柱子娘今天有没有想到他们的儿子正在千里之外的异乡经历着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这一刻,他突然有点儿想家了。
肖春莹和周秉昆居然都没有家长陪同,肖春莹不让父母跟过来,她认为考试是自己的事,完全可以独自一人面对;周秉昆说他的父母羞于跟来陪考,反正儿子肯定考不好。柱子听了,倒也轻松了许多,不再因为没有人陪考而伤感了。
第一场考试结束后考生退出考场,在楼下讨论答案讨论得人声鼎沸。柱子不想讨论这些,去了一趟厕所,然后独自穿过走廊上的人群,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周秉昆或者肖春莹,突然听到王小川的声音响起来,带着惊喜的尖叫,响亮而清晰地喊了一声:“柱子哥哥!”柱子急忙转过身寻找,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到最后眼角湿湿的。
他看到王芃泽牵着王小川的手,撑着一把大伞站在人少的雨中,正朝这边兴奋地挥手。两人都穿了外套,扣子扣得整整齐齐;都戴了口罩,王芃泽戴着大口罩,王小川戴着小口罩。
考试结束的那一天,王芃泽又一次问柱子要不要回一趟老家。柱子想都没想,匆匆地摇了摇头。离开家乡之后,湾子村这个名字在他心中总能激起许多复杂的情感,越思念越遥远,越接近越心酸,像是躲藏在世界尽头的一个秘密,渺小而坚硬。对于他来说,离开之后只能继续离开,回程是需要勇气和机缘的。
王芃泽说:“你就在南京玩吧,等成绩下来了再作决定。”又说:“那么,我要送你去我妈妈那里了。”柱子早已经想通了,平静地说:“好啊。”这天下午姚敏和姚瑞似乎有意避开了,把王小川也带走了,家里就王芃泽和柱子两个人。王芃泽找出一个大挎包,放在床上,要柱子撑开来,他打开小卧室的衣柜,里面是他送给柱子的旧衣服。旧衣服装进去了,柱子平时用的牙刷和拖鞋也装进去了,王芃泽进到厨房,想看看有没有其他东西可以让柱子带走的,厨房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王芃泽空着手出来,站在客厅里大声对小卧室里的柱子说:
“柱子,这个周末我带你去买身新衣服吧。”柱子回答:“我不要。”王芃泽听了,又在客厅里悉悉索索地找,又去大卧室翻了翻,最后拿了两本小说过来,说:“没什么可送你的,这两本小说你带过去看吧。”柱子接过书,心想王芃泽这是在小题大做,挺普通的一件事,非要搞出一点离别的气氛,自己并不是一个爱抱怨的人,那些应该去做的事情完全能够慢慢想明白,接受王芃泽的帮助这么多了,心中只会有感激,不可能会有任何不好的情绪。
两人锁了门,下了楼,走路去王芃泽的母亲家,柱子背着书包,王芃泽提着装衣服的挎包。一路上王芃泽又问起柱子在学校里认识的朋友,发觉都是些老话题了,就又沉默下去。王芃泽一向都不怎么喜欢在走路时说话,但此时柱子认为王芃泽会因此而觉得愧疚,便主动问他研究所的事情,问起老赵、大刘、小刘、小彭。这一天柱子甚至认为王芃泽虽然40岁了,有时候却比他更显得幼稚和不老练,把一些简简单单的事情处理得破绽百出。
老太太已经把晚饭做好了,三个人不言不语地吃饭。老太太似乎觉得气氛不对,比平时闷,就微笑着问柱子这么多空闲时间,有没有什么小计划。
柱子纳闷,道:“计划?”“是呀。”老太太解释说,“比如看本什么书,学个什么技能,或者到以前没去过的地方看看,就是旅行呀。”柱子有些沮丧,吞吞吐吐地说:“没有,还没有计划。”王芃泽说道:“刚刚才放假嘛,到了明天你再计划吧。”饭后老太太和王芃泽去洗碗,柱子在客厅里静静坐着,考虑着自己该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王芃泽先回来了,用毛巾擦着手,走过来问柱子:
“柱子,你想不想去旅行?”柱子惊讶地望着王芃泽的脸,没有立刻回答,他在想:难道王芃泽要和他一起去旅行?但转念一想这根本不可能,王芃泽又不放暑假,没有时间去。果然,王芃泽接着说:
“你要是想去旅行,跟我说一声,我帮你准备。”如果没有王芃泽同行,柱子才没有兴趣去旅行,于是说道:“不去旅行了,我刚刚想了一下,我打算找个活儿做做。”“去挣钱么?”王芃泽皱了眉头,不知想到了什么。这时老太太端了洗干净的锅进来了,王芃泽赶忙去接,放好后又过来对柱子说:“这个沙发放开之后是一张床,我教你一下吧。”老太太催促王芃泽道:“这个我也可以教给柱子,你快回去吧,不要让姚敏等你。”王芃泽说好吧,那我就走了。他环顾了一下客厅,从老太太看到柱子,没有人挽留他,就掀开门帘走出去,高大的背影在门口消失了。
老太太对柱子说:“这个沙发是这样放开的,来,柱子,我教给你。”柱子看到老太太骨瘦如柴,急忙抢在前边把沙发放开了。老太太笑起来:“是的,就是这样放的。”柱子突然间感到一种急迫,他从洞开的窗户望出去,窗纱外的城市有些微黑了。
王芃泽走出筒子楼,穿过楼前的空地,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拐入一条小巷的时候忍不住在暮色里回头望,他母亲的窗户在楼的另一面,这边只能看到别人的家里亮着灯。
屋子里,老太太抱歉地对柱子说:“柱子,我这里没有电视,我打开收音机给你听吧。”收音机的信号嗞嗞地响,老太太调了几下,京剧的唱腔微弱地传出来,吟咏着一去不再来的历史化了的情爱与烦恼。柱子忽地站起来,急切对老太太说:“奶奶,我现在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不等老太太回答,柱子已冲出门去,跑到筒子楼前的空地上,可是王芃泽已经走远得看不见了。
这一晚,老太太担心柱子在这里睡觉会拘谨,就和他坐着聊了一会儿天,可是年纪大了,晚八点一过就困,很早就去卧室休息了。
柱子侧躺在沙发上,借着从窗口进来的月光看着静静悄悄的房间,有段时间他茫然不明白自己身在何方,觉得一切都是陌生的,没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此时此刻,他感觉到自己正在失去王芃泽,似乎一下子远得不可触碰了,那么远,而且会越来越远。他怔怔地乱想,想了很久,最后睡觉时感到眼角发粘,用手擦了一下,不知什么时候流泪了。他心想王芃泽还是聪明,远比他预料得准确,因为王芃泽早就对他说过:“我突然有一种预感,我觉得我快要失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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