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慧珍又问柱子:“你的伤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柱子回答:“被狼咬的?”
“什么?”林慧珍神色恍然,一脸迷茫,目光又转向王芃泽,“芃泽,怎么回事呀?”
王芃泽看上去似乎不太愿意解释,无措的目光四处游移着,简单地把那一天柱子与狼搏斗的故事讲了一遍,放在膝盖上的两只大手把裤子都揉皱了。末了,望着林慧珍,笑着说了一句与故事无关的话。
“没想到你如愿以偿地回到北京了,还成了骨科专家。”
林慧珍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扶着柱子到一个可以斜躺的椅子上坐下,把他的左臂安放在扶手上,站起来,想了一下,才面色沉重地低声道:
“随波逐流罢了。我们这样的人,命运不是在自己手中的。”
端着一个盛着医疗器械的托盘走回来的时候,林慧珍又笑着问王芃泽: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骨科工作有点滑稽呀。一个弱女子,天天拿着锯子锤子钻子。”
王芃泽没反应,柱子倒是被吓了一跳,急忙仔细看这个房间,果然放着林慧珍说的那些器具。
林慧珍看到柱子的神情,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对柱子说道:
“不用怕,阿姨是治病救人的,不是害人的。”
坐下来后,又道:
“何况你是个小英雄呢,才不会怕这些。你和你王叔叔很像呀,我们年轻的时候遇到狼,他也是挡在我的前面。”
王芃泽坐在远远的椅子上,被林慧珍的身影挡住了,柱子歪了头去看。王芃泽注意到了,像是被人窥见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秘密,掩饰性地对柱子笑了一下,转过头去。
林慧珍开始为柱子检查病情,变得不苟言笑起来。王芃泽换了个位置,坐下来仔细地盯着柱子的左臂。林慧珍的手在那只左臂上边认真地揉捏着,一边向柱子低声询问。柱子近距离地看着林慧珍严肃的眼神、额头的汗水、眼角细细的鱼尾纹,他感觉到林慧珍的手为了给人治病而变得强劲有力。
这是一个柱子以前从未见过的事业型的女人。柱子对林慧珍怀着一种复杂的感情,他从心底里尊重她,他认为林慧珍是文明的、友善的、让人放心的一个人,他甚至担心自己木讷的反应会辜负了她的热情与细心;可是看到王芃泽前后判若两人,在林慧珍面前失去了从前的熟练与老练,又让柱子觉得林慧珍是令人敬畏的,似乎有着强硬的隐藏的另一面,那是令人不可接近的。
林慧珍突然说了一声:“给我换个听诊器。”声音干脆利落,像是一个不可抗拒的命令。
王芃泽站起,伸手去拿桌子上的听诊器。然而林慧珍的这句话并不是对他说的,房间里一个年轻大夫立即用托盘端了一个听诊器走到了王芃泽的身后,被王芃泽的大块头挡住了路。王芃泽急忙侧身避让,不小心胳膊肘撞到了桌子上的一个托盘,托盘又撞到了另一个竖着的器械,倒下去,砸得一排镊子剪子和钳子蹦跳起来,纷纷掉落到地上。
王芃泽正要弯腰去捡,林慧珍命令道:“你坐着别动,让小张捡吧。”
王芃泽尴尬地站着。
柱子担心地望着王芃泽,一种心酸的感觉就这样越来越浓地涌了过来。
检查完之后,林慧珍并没有谈柱子的病情,对王芃泽说:“我要带柱子去拍个片子,你要一起去呢,还是在这里等?”
王芃泽提起放在椅子上的装了自己和柱子生活用品的包,背在背上,和林慧珍一起走到走廊里。
林慧珍把双手放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与王芃泽并肩走着,走路的姿势快而优雅。柱子跟在后边看到了,觉得王芃泽背个背包很不相配,就上前去把行李从他肩上拿下来,挎在自己肩上。说:“叔,我来拿行李吧。”
王芃泽一听,愣是又把行李夺了回来。
“你现在是病人,好好配合大夫检查就行了。”
林慧珍笑道:“你们还没有找旅馆吧?”
王芃泽回答:“下了火车就直接奔这里来了,看完病再去找。”
林慧珍停下来,一脸笑意地望着王芃泽。
“我可不让你们去住旅馆,你们必须到我家去住。能省就省点儿吧,这可是北京。”
“住你家?”王芃泽觉得惊讶,想起了什么,问:“你……”欲言又止。
林慧珍知道王芃泽要问什么,笑容一下子变得勉强了。
“我只能一个人回北京,后来就离婚了。”
似乎触到了伤心事,林慧珍快步走在王芃泽的前面,继续说道:
“我女儿现在上初中,我没有时间管她,就让她住校了。你和柱子可以住她的房间。”
王芃泽回头望了一眼柱子,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柱子很少看到王芃泽如此犹豫不决,但是自己什么也不懂,给不出任何答案。
柱子等检查结果等了很长的时间,几乎用去了整个下午。开始时王芃泽陪他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等,那时候林慧珍和高教授正在办公室里讨论柱子的病情,两人默默无语地等了半个小时,王芃泽好几次扭头看柱子,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后来林慧珍打开门出来,喊王芃泽进去。王芃泽站起身,走了两步又转过来俯身拍拍柱子的头,轻声说:
“柱子,坐在这里看好行李,不要乱跑啊。”
王芃泽进去已经很久了,柱子数着时间,看着它们一分一秒地流走。此刻王芃泽不在身边,他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人们,带着城市特有的冷漠面无表情地走过,突然间强烈地意识到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身在异乡,这让他感到凄凉。
似乎有争执的声音从高教授的办公室里传出来,柱子侧耳听,什么都听不清,他心中渐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站起来,忘了拿行李,径自走到走廊上最近的窗口,隔着窗玻璃望着外面落雨的城市。他看得到不远处车水马龙的街,警察在十字路口指挥交通,自行车铃声闹哄哄地响着。
柱子低头看自己软弱无力的左臂,用右手扳直了,一松手,又成了翘翘的样子。他开始害怕,这种感觉越积越重,这是左臂出事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遇到了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16岁,他就因为一次冲动而让自己成了残疾人,或许他还要活60年,或许70年,不管多少年,在以后茫茫未知的人生中,不管身边有没有王芃泽的照顾,他都将不得不每天面对着自己残疾的左臂,这是个不会改变的事实。
就在上午,他还对未来充满憧憬,他幻想着有一天融入城市,像王芃泽一样地生活,然而现在左臂的残疾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让他清醒地意识到那些梦想是多么的遥不可及。他突然对这里感到厌烦,北京,他从小就反复听说过的地方,能够来一次已经是从不敢渴望的惊喜了,此刻他宁愿回到自己的山村里去,在那里生,在那里死。
他沿着走廊换了一个又一个窗口,痛苦地张望着外面的一切。最后他站在走廊的尽头,望着外面世界潇潇的雨,一直站到下午将近。
直到他听到王芃泽的声音,在走廊的另一端大声喊:“柱子。”
王芃泽提着行李,高大的身影小跑着来到柱子跟前:“不是说了让你别乱跑嘛,这些地方你不熟悉。”
但是王芃泽注意到了柱子红红的眼眶,愣了一下,扶着柱子倚着窗口站定,望了望外面阴沉的雨帘,轻声问:
“怎么了柱子?”
柱子问王芃泽:“叔,我的胳膊是不是治不好了?”
“你别乱猜。”王芃泽笑着安慰他,“后天上午,你林阿姨给你做手术。”
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王芃泽又问:
“柱子,你是不是后悔了?或者害怕了?”
柱子回答:“没有。”
王芃泽认真地望着柱子,似乎能看出他内心深处的胆怯。
“如果有,说出来不丢人。你要记住我以前给你讲过的话,我说到的,一定会做到。”
林慧珍的家里整洁得似乎一尘不染,王芃泽站在门口恍然道:
“糟了,我忘了买两双拖鞋了,你家里一定没有我和柱子能穿的大拖鞋吧。”
林慧珍笑着打开自己的大挎包。
“你们是大男人嘛,当然不会记得这些婆婆妈妈的事。还好我是个小女人,贪了些小便宜,顺手从医院拿了一些回来。”
一边说话,一边从包里拿出两双拖鞋,还有牙刷和毛巾。
林慧珍带王芃泽和柱子参观她女儿的房间,抱歉地解释道:
“我女儿的床太小,只好委屈你们晚上在地板上打地铺了。”
林慧珍要去厨房做晚饭,对王芃泽说你们可以先去客厅看会儿电视。林慧珍的客厅里有一台小小的红梅牌黑白电视机,这让柱子惊喜万分,他们整个湾子村还没有一台电视机,他只在乡政府和镇上看见过,信号还不好,呲呲呲地净是雪花。而林慧珍的电视机被王芃泽插上电摁了开关后,图像清晰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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