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问王芃泽为什么这台电视机这么清晰。王芃泽还没回答,林慧珍正从厨房走出来,随口笑道:“因为这是北京嘛,什么都是好的。”从二人身边经过时,又说,“柱子你好好读书吧,以后你也到城市里生活。”
柱子说:“我来不了城市。”
“怎么来不了,你只要把书读好,再有你王叔叔帮你,就有希望呀。”说话时,林慧珍已经走到沙发这边来,站在王芃泽背后,继续说道:
“柱子,知识的力量是无穷的,远比一只胳膊有力量。”
柱子觉得这番话里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疑惑地转头望向王芃泽。王芃泽不说话,只是望着柱子笑。
林慧珍拍了拍王芃泽的肩膀,悄声道:
“芃泽,你来帮我一下,我一个人太慢了。”
王芃泽立即起身,到厨房去。林慧珍笑着命令他举起手站好,王芃泽便听话地站定了,投降似的举着双手。林慧珍帮他系上围裙,又帮他挽起袖子。王芃泽拿起菜刀切菜,厨房里顿时欢声笑语。
柱子侧过头就能看到厨房里王芃泽和林慧珍的背影,一大一小地并排站着。等笑声低了之后他转过头来看电视,顿觉索然无味,怔怔地什么也没看进去。
晚饭吃得比较沉闷,当着柱子的面,林慧珍似乎有些顾虑,只询问了王芃泽工作上的事情。王芃泽几句就说完了,似乎担心柱子不好意思多吃,不停地动手把菜夹到柱子的碗里。中间林慧珍试探着问道:
“伯父伯母还好么?”
王芃泽如被雷击一般,顿时愣住了,慌乱地摇摇头,低声道:
“我爸爸没能幸运地活下来,我妈妈……”
林慧珍一下子红了眼圈,转过身去用毛巾擦掉眼泪,擦了一次又一次。
王芃泽突然很急切地想支开柱子,看到他把最后一口饭拨进嘴里,便立即说道:
“柱子你早点儿睡觉去吧。我和你林阿姨好多年没见了,要聊一会儿再去睡。”
其实柱子听到王芃泽的那句话时,心里也难受得不行,一听王芃泽这样安排,赶紧站起来向房间走去。林慧珍跟了上来,要去房间帮柱子铺被褥。
林慧珍在地板上铺了一张床单,又铺了一床褥子,仔细地抻平了,再铺上一张凉席,正要站起去拿毛巾被,看到柱子心事重重的样子,忍不住问道:
“柱子你在想什么?”
柱子问:“林阿姨,你说你和我叔以前也遇到过狼?”
“那是以前我们下乡劳动改造的时候,我干农活儿太慢,你王叔叔就帮我一直到天黑,结果回村的路上遇到了狼。你王叔叔一直护着我,护了一路。”
林慧珍拿出毛巾被,丢在地铺上,坐下来撩着乱了的头发,若有所思地道:
“你王叔叔那时候年轻气盛,不管多么危险的事都敢挺身而出。可是鲁莽归鲁莽,这辈子肯为我舍身而出的人,就这么一个了。”
林慧珍随手带上门出去了。柱子哪里能睡得着,耐着性子安静地躺了一会儿后,爬起来,耳朵贴向房门,仔细地听外面的动静。
声音太小,含糊不清,柱子猜测王芃泽和林慧珍一定在聊年轻时候的事情,聊了很久。最后柱子困了,正想走回来睡觉,突然清晰地听到林慧珍问了一句:“就是说你没有把情况给柱子说清楚?”
柱子很惊讶,紧紧贴近房门仔细听。但是后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似乎王芃泽在警告林慧珍要小声。
很晚了,王芃泽才进来睡觉,熄了灯,挨着柱子躺下后,把柱子的毛巾被重新盖了盖,然后侧躺着,头枕在手臂上,借着窗外路灯的光看柱子的脸,似乎并不想立刻就睡。
柱子睁开眼睛,看到王芃泽的双眼有些浮肿。
王芃泽惊讶道:“你没睡?”
柱子本来想问王芃泽有什么事没有给自己说清楚,可是转念一想,王芃泽一定有不便说的原因,再说自己偷听别人谈话也不光彩。想了想,问了另一个问题:
“叔,你以前护着林阿姨的时候,有没有被狼咬伤呀?”
“没有。”
“那搏斗的时候有没有受伤?”
柱子强行拉着王芃泽的胳膊要看有没有伤疤,王芃泽笑道:“那只狼根本就没扑过来,我和谁搏斗去。”
柱子又问:“你为什么在那么危险的时候护着林阿姨,你们关系很好么?”
王芃泽望着幽暗的天花板,在房间的微光中,他脸上浅浅的笑意仿佛陷入了回忆。
“你林阿姨,当年是我的淑·布里迪赫德。”
柱子身子一震,匆忙把手从王芃泽的胳膊上缩了回来。他如陷冰窟,瞬间从王芃泽的身边落向一个无底的深渊,而那张原本熟悉的脸越发遥远起来,陌生得似乎他从来就没有看清过。
这一晚三个人都没有睡好,林慧珍在床上翻来覆去,被纷繁的往事纠缠得彻夜难眠;另一个房间里,柱子和王芃泽安静地躺着,各自想着心事,听着外面无休无止的城市的声音。凌晨的时候,柱子才觉得困了,那时听到王芃泽悄悄起身,去了一趟洗手间又回来。柱子紧闭双眼假装睡着。王芃泽凑近柱子的脸,确认已经睡着了,就帮他掖好毛巾被,这才侧过身去。听到王芃泽轻微的鼾声时,柱子的眼泪流了下来。
林慧珍按时起床去上班,困倦地经过王芃泽和柱子的房间时,看到门没有关好,半开着。她忍不住悄悄地望向里面的两个大男人,王芃泽和柱子的睡姿一模一样,像两个毫无察觉的孩子。她的目光在王芃泽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就那么抱着双臂观察着,脸上渐渐有了一种安详的笑意。
一直睡到上午11点,王芃泽才醒过来,摸到手表看了看,惊讶地赶紧坐起来。怕吵醒柱子,于是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刷牙洗脸。他回到客厅,看到桌子上林慧珍早上买来的豆浆油条已经凉了,他坐下来注视着,独自笑了笑。又走到窗口,看到天已经放晴了,小区的门口有人推着小车卖菜卖肉,便在林慧珍的厨房里找到一个菜篮子,换了鞋下楼去。
走出楼梯时,王芃泽突然想回头望一眼林慧珍的这个家,于是转身,仰起头,看到柱子正在三楼的玻璃窗里望着自己。王芃泽微笑着向柱子调皮地挥手,却看到柱子愣愣地站着,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待柱子想起来挥手时,王芃泽已经转过身向小区门口走去了。一个原本天天忙着科学研究工作的高高大大的中年男人,此刻提了一个菜篮子,突然间变得家长里短起来,这让柱子觉得很有趣,嘿一声笑出声来。可是突然又觉得心酸,只笑了一下,嘴角便僵住了。
柱子一直望着王芃泽,拣菜,付钱,提着一篮子菜走回来,一边走一边向这里张望,渐渐走到楼下看不见的地方,楼梯上传来上楼的声音,然后门被推开了,王芃泽一边换拖鞋一边问柱子:
“刚刚我向你打招呼,你怎么理都不理?”
两人一起整理地上的被褥,王芃泽教柱子如何把褥子叠成豆腐块,三下两下叠好了,放进柜子里。王芃泽到客厅去把电视打开,对柱子说:
“你看电视吧,我做饭。你要是现在饿,就先吃桌子上的油条,那是你林阿姨早上买给我们的。”
柱子不想看电视,走到厨房门口,探头进去,看到王芃泽系着围裙的样子。
柱子说:“叔,你教我做饭吧?”
王芃泽帮柱子系上另一个围裙,帮他把袖子挽到胳膊肘上,让他站在自己身边,两人便成了同样的装扮。柱子择菜洗菜剥蒜,王芃泽切菜切肉。王芃泽烧菜时,柱子帮忙递酱油瓶,在林慧珍的一排花花绿绿的调料中仔细寻找王芃泽要的那一包,把空盘子放到王芃泽手里,又接过烧好的菜送到客厅里。这是柱子梦想过的一种情景,昨天晚上看到厨房里一大一小的两个背影时,他多么希望那个小的身影是自己,虽然他知道这永远都不可能。
中午林慧珍回家时顺路买了许多菜,可是推开门后看到午饭已经做好了,王芃泽和柱子正坐在桌边乖乖地等待。林慧珍惊喜不已,感慨说自己已经好多年没有这么自在过了。
这顿午饭是林慧珍许多年来胃口最好的一次,她拿出一瓶五粮液,给三个人每人倒了一杯。柱子看到王芃泽毫不推辞地接过了,喊起来:“叔,赵师傅不是说你肝脏不好不能喝酒么?”
王芃泽辩解道:“偶尔喝一杯没关系。再说这么好的酒,当然要尝尝了。”
可是林慧珍夺过了酒杯,把三杯酒都倒进一个茶杯里,说:“还是都不要喝了,我们喝饮料。”
林慧珍把茶杯里的酒拿到厨房倒进水槽里,又走回来坐下。王芃泽心疼酒,责怪柱子道:“瞧瞧,都是你一句话,可惜了这么好的酒。”
“不可惜。”林慧珍道,“来路不光明,是患者家属硬要送给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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