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时也算孟小北状态最糟糕灰暗的时期,一塌糊涂。人在气头,脑子脱环儿,又年轻气盛,他也说过许多混话、伤人的话,说出来是一种发泄。感情的远近亲疏,在矛盾爆发之际,尖锐地凸显,天平一头倒的倾斜。孟小北是八匹马拉不回头,或者说,现在再想拆开那俩人,已经太迟,不赶趟了。
孟小北二十岁,这就是成年了,离开家自立门户,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而且孟小北确实性格独立,他爷爷奶奶与父母根本拿不住他。他不是那种啃老的二代,脱不开父母扶持,容易受人拿捏。今天只要放孟小北迈出这道家门,撒出去就回不来。他是大学生,他有出版合同在身,他能赚钱维持最基本生计,和少棠有房子有家。或者说,孟小北这么多年努力奋斗,明修城池暗渡陈仓,每一步都趟得很远,前途开阔,就是在为这一天垫脚铺路。
真正感到无计可施、感到绝望的,是这家人。过不久就九月份开学,一旦开学,必然得放孟小北去上学,总不能就为这档子不能提上桌面的事,强迫小北休学?当一个家庭,父子之间亲情,仅剩血缘这一层薄弱关系勉强维系,这是多么令人悲哀的事实局面。
事情迅速演变,马宝纯很快也得知真相,赶来北京。
马宝纯跟孩儿他爸说:“其实我一早就觉着,咱家老大不对劲,和少棠的关系,好得离谱出圈儿。”
孟建民说:“那你一直不说?”
马宝纯垂头想了想:“孟小北从六七岁还是个孩子,就那样了,我跟你说什么?”
“这就命中注定的……孩子天生就那样……孟小北多么蔫儿有主意一个人,你真要弄得他将来翻脸不认咱俩?你何苦来呢……”
孟建民急了:“那你是顺水推舟乐见其成?你怎么这么当妈?!”
两口子转脸一齐质问孟小京,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帮他瞒着,就耍你爸你妈两个大傻子?
孟小京坚决不承认:“我什么都不知道,孟小北这种事会告诉我?”
马宝纯感慨:“幸亏当初我生了你们哥俩,两个!有一个祸害了,好歹你将来是要娶媳妇,你可别给我出幺蛾子。”
孟小京反而态度潇洒,很俊的眼皮下浮出一层浸到骨子里的淡漠:“孟小北不就喜欢个男的么,而且对方条件这么好,部队干部,孟小北又不吃亏,有什么的?”
孟小京一指电视,笑说:“您看电视里演的这个剧,家里哥儿仨,抢一个婉君!您应该这么想,我们哥俩幸亏没有喜欢一个女的,如果真抢一个女的打起来,你俩才应该哭呢!现在挺好,他喜欢男的,我喜欢女的,我和孟小北永远不会抢一个对象。您两位换个思路不就想开了么!”
孟建民气得一挥手:“你闭嘴吧!等你将来做了父亲,你就明白我现在什么滋味,我看你到时候能想得开!”
屋里,孟建民对脸冲墙挺尸的孟小北说,“小北,你再过若干年,就明白今天道理。外人永远不如你的血缘亲人真心对你好、对你无欲无求。这世上只有你亲爸亲妈,是永远不会背叛你的人。”
“你现在怨恨我,老子不怪你,将来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不认你这儿子……你爸爸永远不会害你。”
孟小北沉默,不吭声。
他心里,少棠的位置远远摆在亲爹之上,但这些话不能拿出来伤他爸的心。
楼里左邻右舍街坊,察觉到孟家老爷子做寿当日家庭起了战争、老太太的干儿子与亲儿子亲姑爷掐架了,大家却又不知内情。后来被添油加醋乱传,这段子就流传成了,孟家老两口岁数大了要分家产,干儿子夺产,于是一家子女因为财产分配矛盾展开大战!
邻里三姑六婆的眼界思路,大抵就是这一亩三分田地。家里子女多,掐架还能为啥?争房子争钱呗。
二姑说:“你看吧,这就是我当初说的,把咱家大侄子送给人家养,就养成别人家的儿子。这回可好,都养成别人家‘媳妇’了!!”
大姑说:“咱家欠了人家的情,什么废话都甭说了!都不提当初在西沟里,据说人家就帮过大哥家里好几次,单说在北京这么多年,每回给孟小北联系学校、花钱、买东西、给孟小北请老师送他去美院绘画班,都是贺少棠出力。实事求是地讲,没有他干爹那么有本事一个人,孟小北就没有今天,就不可能像今天这么有出息,现在怎么办?”
二姑说:“那他也不能用恩情拿着咱们全家,把孟小北一辈子搭进去啊!”
“咱家造孽了,怎么会碰上这种事?!”
……
孟家老爷子寿辰没过好,气得肝病发作,无法忍家里一团混乱争吵,去医院看病。然而,医院住院部都不愿接收高龄病人住院,怕您老一身病住进来,就出不去了,白给我们医院添一死亡名额,不乐意收,又给打发回家待着。而且医院床位拥挤,哪有那么容易等到一张空闲床位?上回老爷子不舒服去医院,还是少棠走后门给联系医生,带去老干部医院瞧病……
一家子中间,只有老爷子老太太,反而没有对贺少棠说过一句重话,双双陷入难堪尴尬,蔫儿了。
老爷子一句话不吭,拒绝说话,不愿见人,把几个姑爷都轰走。脸上无光,心上更加不好受,不乐意和亲戚再来往。原本平时常在院子里跟几个老哥们儿下象棋,如今也不去下棋了;原本喜欢在家啃着螃蟹腿蛤蜊壳,喝一口小酒,这回连酒都戒了,每天憋闷着。
老太太呢,最疼爱她大孙子,第二最疼少棠了,这件事对老太太也是很大打击。
老人这种根深蒂固的情感,很难再反转,而且老人是不讲道理的。孟奶奶仿佛就从内心底下拒绝接受少棠有任何不是,拒绝相信,执拗地固守多年信仰。她一肚子恼火,以调转枪口转移目标的方式,撒到周围人身上。老太太后来将她小闺女臭骂一顿:“你没事儿跑去西安赶剩么呢?你到底怎么想的能跑到西安去?!跟婆家闹个别扭,闹得俺们全家不得安宁!”
“半年多前瞧见的事,你就一定瞧准了?”
“这辈子,别的事没有一件你给我干成的,你就干成这一件好事——瞎挑唆!!”
“自个儿日子捋不顺溜了,也见不得别人舒服好受,这事就怨你遮遮蝎蝎的,就你造的!!!”
老太太养大孙子养了整整十三年。
过去这十三年里,她亲生儿子陪她过年次数,尚不足三分之一的年份。每年的大年三十夜,只要少棠人在北京,雷打不动陪在二老身边吃团圆饺子、看晚会、听新年敲钟的“家人”,就是少棠和孟小北,不是孟建民马宝纯或者哪一盆“泼出去的水”。事情逼到眼前,最考验人心的冷热亲疏。
孟小姑也委屈:“我大哥问我,我能不说么……这种事我难道骗他?……小北毕竟也是我亲侄子啊,我能看见他在火坑里不管……”
“你才在火坑里,就你活在火坑里!”老太太胸脯起伏如风箱,把绣花绷子上一对水鸟戳了个洞,实在想不出迁怒的理由,半晌倔道:“勺烫抹油看上你,看上俺的碑碑了,你不舒服吧?俺要是他,俺也看不上你!!”
家里只有一群娃儿最天真,少年人头顶的天空无忧无虑,纯净无暇。几个表弟表妹,来到姥姥姥爷家时,对家庭战争无知无觉,吵吵嚷嚷着要找小北哥玩儿。孩子的心灵最单纯直接,价值观尚未受到传统礼法与社会眼光的暴力扭曲。两个男人“好”怎么了,有什么关系呢,就不能在一起愉快玩耍了么?大人们这是什么道理?
各人有各的心思,人生百态,千番滋味。
……
少棠与小北那一个多月没有见面,分来是被迫,也是互相晾一晾,让距离考验热烈忠贞。
少棠被孟家姑爷打了,没有还手。
他撑着楼梯扶手,慢慢走下楼,头特别晕,颅骨胀痛欲裂。
他在楼下蹲了一会儿,呕吐。彻底没法开车了,后来好像是孟小京偷偷溜下楼,帮他打了一辆黄包面的。孟小京悄悄说,“我要是您啊,这种事,我就挑个家里人最少的时候,对老太太单独‘下手’。”
少棠这么多年都没挨过打,没这么狼狈过。拍片诊断是轻微脑震荡,太阳穴上方的颅骨磕出一块细微凹陷。
挨两棍子,他心里舒坦好受一些。挣扎赎罪的心理绝对有,这件事说到底是他欺瞒了孟家上上下下,辜负了人家信任。他也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私心,倘若早几年坦白出来,他就是欺负小孩,无论如何都是自己没理,很可能这条路就断了,两人就走不下去。他捱到今天才坦白,孟小北终于成年自立,两人可以理直气壮。
同性关系本身,对少棠并没有多么大心理压力,他甚至没有爹妈长辈管着,就无所谓。而且,这事倘若换做高干圈子里段红宇那一类公子哥,原本就不算是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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