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少爷当然就不干了,他念过书年轻有为一个青年,一辈子娶个媳妇,是个完全没有感情基础的瞎子!孟家人也发觉上当,去质问亲家怎么回事呢,这姑娘订娃娃亲时明明是好的,怎么盲了?!新娘家父母哥哥三跪九叩地恳求他们,闺女以前确实是好的,十几岁时生一场大病,眼睛就慢慢坏掉。新娘家刻意隐瞒了女儿失明的事实,自然是理亏的一方。这闺女也可怜命薄,嫁不出就只能砸自家手里,因此只求孟少爷不要休妻,就当她可怜,赏一口饭吃,以后纳妾随意。
孟少爷没有休妻,也坚决不与新娘洞房,心里大约是极为愤慨父母的荒谬安排,婚礼后即离家出走,一个人跑到青岛去了。
青岛当时是山东顶大的城市,沿海工业贸易发达,又是殖民地占领区,属于很新式时髦的城市。孟少爷有文化,于是就在一家德资纺织公司上班,民国时期正经也是一名“白领”职员,在公司分的一栋小洋楼里自住一间,收入颇丰。他每天穿西装皮鞋出门,拎皮质公文包上班,走在青岛城内高低起伏的坡道上。数年后,经人拉媒介绍,认识了从农村进城、那时给纺织公司定做手工绣品的一名年轻绣女——这就是孟小北的亲奶奶。
孟奶奶年轻时是个匀长脸,杏核眼,标致型的山东美女。
孟小北后来看老照片,他奶奶当年绝不输巩俐。
二人结婚。四十年代一场婚礼,新郎戴礼帽穿燕尾服,新娘子穿西式白色婚纱,郎才女貌一对璧人。身侧还有男傧相女傧相,在照相馆里留下一双年轻姣好的丽影。
一年后,长子孟建民出生于青岛德占区的小洋楼教会医院。
解放后五十年代,首都建造国营大型棉纺织企业,一家人随公司数百职工迁入北京,从此在帝都繁衍生计。
……
孟小北简直难以相信,捶床大叫,他的英明神武威名远播巾帼不让须眉的奶奶,竟是他爷爷纳的“妾室”,根本就不是原配!!
“这么重要事情,您一直瞒着,没告诉我!”他赶忙追问:“那我爷爷呢,后来到底离了没有?那个瞎老婆呢?”
孟奶奶说:“哪有离啊,一直都没有。大姐也怪可怜,休妻是不仁、不义、不孝。”
孟小北:“那人呢?”
孟奶奶:“还在你爷爷老家呢。”
孟小北:“……啊还在?!”
孟小北在被窝里抱枕头摇头乱蹭,颠三倒四,无法接受:“那那那我爷爷这不是犯重婚了么?事实上他娶了俩?!”
孟奶奶皱眉,否认道:“什么重婚,解放前结的,就没有重婚这一说。”
孟小北很较真地问:“奶奶,那您算我爷爷二房?……我操,我还有个‘大奶奶’呢!”
孟奶奶顿时大怒:“胡说八道!老头子就一房,就只有俺一个!恁也只有俺一个奶奶!”
孟小北嚎叫:“我怎么有一种本来我是贾宝玉突然一夜之间老子忒么变成贾环的滋味儿啊!!!!”
孟奶奶抽她宝贝孙子的贱嘴:“胡说,打你嘴!恁就是俺家的宝玉!!”
孟小北用被子蒙脸,超乎想象之外的事情,编小说他都编不出,需要时间消化消化。
孟奶奶一直对原配称呼“大姐”,互相打过电话互致“问候”。打从成亲第一天起,老爷子从未与原配共同生活,如今屈指一算已有五十年。老爷子大约心中存有亏欠,每年往老家寄钱,供给父母妻子生计。孟奶奶也每年打包些穿的用的,往农村寄,算是她孝敬长房大姐的。
解放后,那盲妻就一直与公婆一起生活,相依为命,一辈子独守空房,却也不愁吃穿,在孟家养老。上辈人相继离世后,瞎婆子事实上继承了孟家老家一应的家产土地。
孟小北问:“奶奶,您跟我爷爷结婚多少年?”
老太太说:“过四十年了。嫁你爷爷时,俺才十八,他三十了。”
孟小北嚷道:“那是红宝石婚啊,多么不容易,您俩能到金婚吗?”
老太太哼道:“那要看老头子能活多少岁……他活到八十,就是金婚,他倘若活到九十,俺俩还能搞个钻石婚呢!”
孟奶奶说着,自个儿也乐了。
孟小北说:“奶奶您看,幸亏我爷爷当初从家里跑了,没有遵从父母之命,不然他就不会遇见您。”
“您俩如果没凑成一对,也就没有我爸爸,啥都没有了。今天也就没有我这个人,咱们整个家都不存在。”
“所以幸亏当初爷爷抗婚逃跑了,多么英明、睿智、有勇气、有传奇色彩!……不愧是我爷爷啊!”
老太太被大孙子这马屁拍得笑眯眯,眼角眯出一片深邃纹路,四十年人生风雨,成就一家人,多么不容易。
孟小北说:“奶奶您也不用愧疚,没什么的。”
老太太说:“农村大姐这么多年一个人生活呐,也不改嫁,没男人挺辛苦的。”
孟小北说:“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就是错误结合,是她上一辈人腐朽观念导致她守了活寡,又不赖你们俩!”
“奶奶,您跟我爷爷十年生出五个孩子。”
孟奶奶搪塞道:“那时候的人都不懂避孕么,每家都这么生。”
孟小北反驳:“不是!您一定特爱我爷爷,你们俩就是特别、特别的相爱,所以不停地那啥那啥,最后生出一堆孩子来!”
这种话题,老太太顿时就不好意思了,脸膛红润,瞪眼:“那时候懂个剩么爱不爱的……小混蛋!!”
孟小北眼睛微弯,嘴唇蠕动:“奶奶,我也特别爱他。”
孟奶奶沉默,没有应声。
老太太脸仍然板着,心其实已经软了。但她没法开口承担这种事。不是亲爹亲妈的,都负不起如此重大责任。这关乎孩子一生幸福。小北将来年纪大些之后,怎么办呢?
第八十九章喜事
少棠和建民两人垂头坐在病房门外,一个坐门口左手边,一个坐右手边,还不肯坐到一条凳子上。肩上仿佛都压着过去二十年风雨飘摇沉甸甸的重担,都不愿弯腰低头,坚强地支撑。
孟建民以前知晓农村“大姐”来历,还帮忙跑邮局寄过东西,如今再听老太太讲家史感情,却完全是另一番感受,心头百味杂陈。
少棠两肘置于膝上,头微微侧过,凝视楼道尽头一点,双眼闪动幽暗火光。
少棠说,“建民,让我再照顾小北几年。”
孟建民:“……”
少棠:“等他二十五岁。”
孟建民:“什么意思?”
少棠说:“孟小北毕竟才二十,对很多事情想法、人生观,没有完全把握。他现在对我有感情,拼命阻拦他让他伤心、犯倔,男孩都有逆反心理容易出事。再过五年,等他二十五岁,到那时让他自己做决定。”
孟建民惨笑,反问:“你逗我吗?你们俩再拖五年,更分不开。”
少棠摩挲双掌,眼底深邃,唇上的黑痣显眼。少棠说:“谁告诉你,两人相处年份越久,感情就一定越牢固,就分不开了?两口子结婚七年十年,渐行渐远分道扬镳的也有的是……再过五年,我也快四十了,他到时一定乐意跟我过下去?过一辈子?”
孟建民眼底一恸,艰难地说:“如果那时候,小北他,想过正常人生活……”
少棠干脆道:“如果他到时后悔了,想分开,我放他走,绝不纠缠。”
“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说话算话。”
“他将来想……找个女孩结婚,我让他去结婚。”
少棠说这话时表情极平静,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许下承诺,然而两手攥在一起的暗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肉里。
孟建民当时没说出话,没有当面点头应承同意两人继续交往。
少棠后来回想这段,建民约莫也是从医院见面这时起,内心深处防线慢慢崩塌,骨子里动摇了。
孟小北躺在病床上输液,四面墙壁惨白,亲爸爸心疼了。但凡为人父母者,终究拗不过强硬反抗的孩子。长期拉锯互相折磨,一家人互相言语和肉体伤害,冷暴力,最终结局十有八九仍是长辈一方妥协,含泪放弃。
就好比,将来如果有一天,孟小北对他说,我不爱你了,不想再坚持,我要结婚去,少棠能死缠儿子不放手吗?
他不离,我便不弃;他要走,老子让他走。
……
孟建民一时之间,没有那么容易松口,然而这时,发生另一件变故,令小北少棠两人很幸运地松一口气,暂时捱过一劫。
孟小京暑假与几个朋友,包括聂卉,去秦皇岛海边旅游一趟。后来两人一起回西安玩儿去了,根本不搀和家里一堆焦头烂额的事,不管,也不操心。
随即,孟建民在北京接到老二的电话。孟小京跟他说,“爸,我惹一个祸。”
孟建民现在满头白发,心情焦虑脆弱,就怕听见他儿子又惹祸!
孟小京说:“爸……聂卉可能怀孕了。”
两口子这叫着急上火啊,火苗都窜上房了,满头都是火。
这事,简直比孟小北的事更加严重。少棠好歹已经是自家熟人,互相了解底细,双方急了能打能吵能骂,聂卉那女孩家里,是什么样的人家?而且那两个年轻人也还是大学生,大学没有毕业呢!孟建民马宝纯两口子这回更没敢对老太太说明,丢人丢大了,赶紧买车票火速赶回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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