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棠大步上前,拦了:“建民。”
孟建民说:“我就进去看看。”
少棠:“别看行吗。”
孟建民眼眶发红:“我就是想知道,怎么回事?……我不应该弄清楚我儿子到底发生什么了?”
少棠攥住孟建民手腕,扭得紧紧的,拦住。两个男人径直四目对视,眼神深深地看透,什么都不用说,一清二楚的。
两个爸爸同时厉声指着门口,把孟小北轰出门了,不让儿子搀和,要私下谈。
孟小北被迫滚出家门,在楼下焦虑地转圈,胃里焦虑翻江倒海。楼下社区花园里有晨练的大妈大爷,慢悠悠地伸胳膊舒展腿,世间被一片祥和的光芒笼罩。然而头顶的阳光深深刺痛孟小北的眼,刺得他眼花,心像在海浪中漂泊翻滚的浮萍。这条路真的需要勇气,在浪涛中挣扎前行,不知哪一个浪头打过来,就被冲散了……
他干脆就围着他们家楼下跑圈,跑了好多圈儿,汗水浸透后心,发根处潮漉漉的。
孟小北胸口振出粗重的气息。一直感觉自己长大了,成年爷们儿,然而在关键时候,仍然显得渺小,怯懦,把少棠一个人推出去面对接踵而至所有可能的责难与压力,少棠去扛炸药包堵抢眼,自己真他妈没用。
孟小北从楼下早点摊买了豆浆和肉夹馍,又上楼回去了!
……
孟建民与少棠谈判,注定无法达成妥协。两人希望孟小北做出的选择决定,就是南辕北辙。两个都是爸爸,都爱这个儿子。对于孟建民,孟小北是他嫡亲老大,孟家长孙,一表人才才华横溢将来前途无量,他在乎这个儿子。而对于贺少棠,这是他亲手养大从小搁在身边看着成长起来的大宝贝儿,前半辈子预支了辛劳浇花施肥,后半辈子渴望共度余生,彼此就是无法割舍的依靠。
孟建民说,我没敢跟我媳妇说,马宝纯都不知道,我们家老太太也不知道,我就是一人来的。我就是想弄清楚!如果今天是我弄错,少棠你告诉我我弄岔了,没那回事,那我立马走人,咱两个什么事都没有。
少棠双手交握攥紧,说,瞒你是我做得不妥当,感情的事我没有克制住,我对小北是真心。
孟建民说少棠你脑子糊涂了吗?你也是孟小北他爹!你怎么想的?!
少棠说,感情过界了……我真爱他。没有闹着玩儿,没有不尊重,我拿小北当我爱人。我希望你能同意,将来都不反悔。
孟建民眼神都乱了,你再喜欢他你也不能这么干啊!孟小北他即便是我闺女,他是个女孩子,你也不成,他管你叫爸爸!他当初喊过你一声干爹,他现在长大了你俩一辈子永远也是父亲儿子的辈分,中国人最讲究的家庭伦常,做人最起码的道德。咱俩这么多年兄弟相称,你喊我“大哥”,你这是打我脸呢吗?你打我脸吗?
少棠说,我喊你大哥喊了十五年,然后我爱你儿子爱了十年,我心里不难受?
孟建民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掏烟,病好几年没抽过烟,手抖。
少棠给他点烟,淡蓝色火焰在两人瞳膜上灼烧,一片纵横缭乱的火……
孟建民一直以来,多么信任少棠,互相认识快二十年,一桌喝酒一床睡觉,是从西沟那段最艰苦岁月并肩走出来的异姓兄弟的感情。现在各家生活都慢慢稳定富余起来,人人日子都发达了,住着单位的新房,赚着翻倍的工资,做着生意,赚着大把钞票。果然人与人之间只能共患难,难以同富贵;饱暖思淫欲,富贵生异心。
这种状况,父子乱伦对孟建民理智感官上的冲击,甚至超过男男同性之爱在当时年代的社会禁忌。他信任到把自个儿儿子交给对方抚养栽培了,以为这是将孟小北送上一条人生的捷径!
多么讽刺!
人到一定年纪,人生观价值观早已铸就成型,走上一条路就很难回头,互相很难说服对方。
两个中年男人并排坐在沙发上,闷头抽烟,抽得很凶,心里都百转煎熬。
孟建民艰难地说:“少棠,我一直相信你这人做事靠谱,为人正派。孟小北一个孩子,你毕竟比他大十几岁……”
少棠说:“我刚认识小北时,他是孩子,很活泼可爱一个男孩,确实没想过走到这一天。”
“和小北年龄没有关系,他就是那个能牵动我、让我动心、想要宠着照顾着的人,让我感觉这世上能有一个人从内心底、从精神世界上弥补我失落残缺的部分。有些话我甚至没有对小北说过,他让我感到感情上完整,精神上很快乐,生活有希望……我没有他不行。”
孟建民不敢相信:“你这么多年不结婚,谁介绍你都说不要!所以你是那种,社会上所说的‘同志’。其实我也懂,陕北乡下插队的青年里有这样的人,我不是歧视。”
少棠打断,摇头:“我真不认为我算‘同志’,不是你想象那样,建民。”
“我没有别人,这么多年就小北一个,相依为命过来的,我喜欢北北,他是大姑娘还是秃小子,我都没在乎。”
孟建民一巴掌砸在茶几上,几乎弄伤自己手。手疼,心也疼,心乱如绞。孟建民说“你再喜欢我儿子也不成这件事就不应该发生!你这不是欺负他小孩吗这不是猥亵吗……”
孟小北这时候进来的,大步进屋,站在客厅里,站直也是挺大的个子。
孟小北说:“爸您不许这么说,干爹没欺负我。”
孟建民:“你还管少棠叫‘干爹’。”
孟小北头一歪:“那我私下还管他叫别的呢!我喊他别的,也不能给您听么。”
少棠:“……小北,好好说。”
“你们俩吃早点。”孟小北撅嘴,把豆浆肉夹馍往茶几上一放,“爸我也不小了我成年了,是我追少棠的,是我欺负他,当初我猥亵他来着!!您别冤枉少棠。”
孟建民:“……”
少棠:“……”
孟小北直视他亲爸,毫不掩饰:“我主动的,都是我干的。当初就是我……我想要跟他那个……”
少棠:“小北,别瞎说啊。”
孟小北很凶地瞪眼回嘴:“第一回本来就是……我说的也是实话!”
少棠用更凶厉的眼神把孟小北瞪回去,你给老子留个面子,成吗。
少棠对孟建民说:“是我喜欢他,我干的我认,我负责。”
“建民你把孩子托付给我,我在乎你的交代我倾我所有付出了把孟小北带到这么大。我也是人,我不是没心没肺,是人都会动心!我养了他十三年我对他有感情!!”
“当初西沟村民暴动,全村人拎镰刀追着咱们厂里的人砍杀,我把小北从地洞里拎出来,那时候,我没想过别的。”
“发洪水,渭河河沟里,差点儿就被水卷走,我扛着那箱奶粉爬上岸,那时候,当真是一丝一毫杂念都没有,绝对没有想过!”
“小北十一岁生日那晚上,我人生最孤单灰暗那几年,小北抱着我安慰我,说全世界的人都不要我,他要我……那时候我开始在心里想,这小子怎么这么招人疼,他要是个姑娘,将来等他长大,我一定追他。”
“我从内蒙回来,四年,他都没变,一直等我。他跟全家人闹别扭,那是我头一回看见小北对我哭,说他喜欢我……我告诉他,我也是。”
“高考前夕他给我打电话,孩子压力太大了崩溃得直哭,说,为了我也一定考到北京来,我在哪他在哪……多少年了,感情这玩意儿就像源源不断流到心里的水,滴水穿石;融进我血管里的一滴血,血脉连心。”
少棠想说,老子没有外人看到的那么坚强,男人都会孤独脆弱,会心软,再硬的石头被那一声一声“大宝宝”叫的,也就凿穿了、投降了。
“那天就在咱家门前,小北替我挡一刀,两手全是血,小手指到现在伸不直。那时我心里把这人定下来,我娶他当我媳妇,照顾他一生一世。这世上能有那么一个人,能为你豁出去为你拼命,建民如果你是我,你无动于衷?!”
“我真心实意想跟北北过一辈子,我想要你儿子,行吗,行吗建民?!”
孟建民后心阵阵发抖,脊梁就慢慢地弯下去,眼里充满泪水,被一句话戳到多年内伤。
“我想要你儿子。”
这时后悔吗?
后悔还有用吗?
把儿子送给别人照顾,欠下大恩,如今还想拿回来,磕头下跪求都求不回来。
时代的悲凉,也是抉择注定,老大与父母分开十多年,就等于是两个家。这十年正是一个男孩青春期感情朦胧身体蠢动的年纪,孟小北仿佛理所当然属于贺少棠的,血缘抵不过养育之恩。
对于孟建民,放弃小北放任不管,那是让他们孟家三代人清誉全毁尊严扫地。他作为一个固守传统观念的男人、父亲,万万不能背这个罪孽。
而对于少棠,放弃小北就是放弃他过去半生,付出的全部感情心血,换谁谁能甘心?
生活中的点滴琐事,亲生父母都没机会了解,孟建民一无所知,那才是少棠最熟悉的小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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