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习坤不做声,迈进屋反手把门锁了上。他走到苏时征跟前,看了看屋子里凌乱的行李:“这是想跑去哪?”
苏时征伸手将一件衬衣扔开:“不是。就是随便收拾下。”
“昨晚去哪了?”周习坤又问。
“昨晚……?和严二打牌呢。”苏时征恍惚勉强应对着拷问。
周习坤垂下眼,看着榻边放着的皮鞋:“不会吧,这公馆里有这么多泥么?”
“啊…。”苏时征顺着他的目光,往鞋子上看了一眼,乱七八糟的思绪不知道该怎么圆这个谎。
“白闻生,你见到他了?”周习坤直问。
苏时征猛甩了两下脑袋:“我见他做什么?”
“他昨晚不见了。”周习坤盯着他道。
苏时征脸颊抽搐了一下,垂着眼睛回避周习坤的目光,硬着脖子犟嘴:“他不见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能问心无愧地说和你没关系么?”周习坤说。他本来觉得苏时征是没有胆子做出什么事的,可一来看到他这个模样,就知道定是无疑了。
“为什么要和我有关系?。”苏时征被周习坤逼得无路可退,咬了牙干脆抬起头说:“姐夫…,我从家里离开这么久,你们没一个人来找我。现在白闻生一晚上不见了而已,你就怒气冲冲来找我算账。哼……,我就算杀了他也不解气。”
苏时征话音刚落,耳边就一声清亮干脆的皮肉声响,他脸上一阵烧热,是结结实实挨了周习坤一个巴掌。
“你,你打我?”苏时征被打懵了,伸手碰了一下红肿胀疼的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周习坤。
周习坤无动于衷,不发一言转身就走。苏时征眼泪鼻涕流了满面,一下就扑到地上抱住了姐夫的腿:“姐夫,你要去哪??”
周习坤不说话低头看着他。
“姐夫,你别想那个白闻生了,你让他去死吧。苏家以后……不、不就是我和你的?”苏时征死抱着不放,眼泪几乎将周习坤的裤腿打湿了一块。
周习坤垂下手,苏时征以为他是要打自己吓得一缩脖子。可是那手掌只是放在了他的头顶,轻轻揉抚了一把。
“姐夫…。”苏时征受宠若惊地颤了颤。
“他死了?”周习坤问。
苏时征摇了摇头。
“那他在哪?”周习坤怕白闻生死了,只要不死就好。
苏时征咬住嘴又摇头。
周习坤拔脚就要往外走。
苏时征绷不住了,哭得泣不成声,贴着周习坤的腿垂下了脑袋:“我说,我说……。可是,可是……,别让我爸爸知道,别怪我……”
周习坤伸手给苏时征揩眼泪,一边柔哄着说:“刚是不是把你打疼了?”
“唔。”苏时征点了点头,他得到一句姐夫的软话,心里面也是软了,哼了一声点点头。
“我也是为了你,你难道想闹出人命以后躲一辈子?”周习坤想着法来哄他。
“我,我也不想让他死啊。可是我讨厌他。而且他要是知道是我害了他……我就完了……。”苏时征一惊一乍惶恐不安。
“我们是去救他,他知道你救他,怕是还要感激你对他的好呢。”周习坤把地上的人托站起来。
苏时征听得一愣一愣,脑子里半天才转过弯来,嘴角情不自禁地扬了一下:“姐夫,你,你真聪明。”
周习坤笑了:“这还不是为了你。”
苏时征这下真的笑了,又用袖子擦了擦脸。周习坤给他整了整衬衣领:“带我去找他吧。”
“嗯。”苏时征点了点头。
☆、无处寻
郊外江边,天气灰蒙。这是一个废弃的码头,几个破败的灰突突的仓库,零零落落地孤立着。风吹的色泽浑浊的江水,一波一波往上推着浪。
苏时征弓着腰磕磕绊绊地走在周习坤身后。在风卷着他衣服,把身体裹了起来,他仿佛成了一叶无依无系的小舟,眼看就要吹跑了,吹散了架。这些天他过得慌张、懊丧、狂躁,现在反倒是平静了。他一边认真看路往前走,一边偶尔抬头看了看他姐夫的背影。
“姐夫,就在前面了。”苏时征忽然伸手指了指前方不远的一家仓库说。
周习坤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大迈步地快速走过脚下那一堆乱石。苏时征心惊胆战地在后面,他怕一进仓库看到的是白闻生的尸体……,那样大概姐夫不会饶了自己。想想昨晚自己对白闻生的做的那些事,他也开始胆寒。怎么那个时候就着了魔怔一样了呢。快接近仓库大门,他就不敢再走了,站定着大口气不敢喘地看着周习坤走进了仓库。
很快周习坤就走了出来,脸色是灰的,目无表情说:“他不在。”
“不在?怎么可能呢,我,我走的时候,他明明就在这里。”苏时征惊诧纳闷,跌跌撞撞就往仓库里冲。
仓库的地上还有一堆残败成破布似的衣服,还有一些混合着沙土的黑红的痕迹。苏时征打了个哆嗦,看向周习坤:“……我,我……。”
“他受伤了?”周习坤问。
苏时征摇摇头又点点头:“一点点吧…,也许他醒来自己走了。”
周习坤轻叹了一声,没有大声指责,他也不去猜想不去追问苏时征对白闻生到底使过什么手段,他很平静似的说:“在附近找找,人不见了,至少应该还活着。”
“嗯。”苏时征一点头,几乎是以赎罪的态度,真的是尽心尽力地开始找起来。可周围一片荒败根本没有人烟,别说白闻生就连其他人也没见着。无头苍蝇似得大海捞针,最后一无所有到他鸦片瘾发作。
周习坤筋疲力尽,他几乎不敢往江上看,就怕一眼会看到白闻生在江面上漂浮的尸体。苏时征一直在紧张得哭哭啼啼,声音让他心烦意乱。虽然周习坤一直觉得自己并没有多爱白闻生,也不是少不得他。可就像一个猎人,磨刀擦枪,陷阱机关准备了大半天,刚刚下手却发现猎物没了,失落满满。别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难过。
继续找下去没有结果,只能另想办法。只要白闻生活着,就能找到,可是要尽快找到却不容易。周习坤不发一言手扶着方向盘,无头无绪地思量。苏时征拽着他的一只袖子摇了又摇,因为他发现现在的路是去苏公馆。这个节骨眼上,他说什么也不敢回去。
“姐夫,姐夫……我不回去,别送我回去。”
周习坤不说话,而是猛地将方向盘一转,车驶向了严秉林那儿。现在白闻生生死未定,他也不能贸然做出什么决定。如果苏成泰知道自己儿子害死了女婿,怕是又要翻天覆地一场。翻天覆地,周习坤倒是不怕,因为这场风浪难以掀到他身上来。
这后果无外乎有几种,第一种苏老爷大发雷霆,气死过去以后财产落到他儿子手里。第二种苏老爷伤心过后,重新分配家业,到自己手上不知道能有多少。第三种苏老爷找到白闻生,然后一如往常一样。而这些无论如何都是建立在自己必须把苏时征推出去,苏老爷或许会心疼儿子,而苏时征必然恨死自己。
周习坤打算把这事先缓一缓,当然缓不了多少天,苏成泰看不到白闻生,一天两天能唬弄得住,可时间长了肯定不行。他心里是相信白闻生还活着的,只能利用这几天时间找一找,若是不行再来做其他决定。
如此一想,周习坤送了苏时征后便首先去了一趟工厂。
前几天他买了一对姐妹送给了薛成天。江阿北一直依仗自己漂亮,在工厂里行着交际花的做派,薛成天对她也不过是痴恋美色罢了。现在江阿北没了孩子,还惹出一场大风波。薛成天是个会看形势的,没必要为了一个女人给自己找麻烦。
周习坤这一送正合了他的心意,双方各找了个台阶下台。周习坤和他还了得甚是投缘,俨然成了兄弟朋友。周习坤到工厂先是见了他,说白闻生去一趟了南京,交代他如果工厂里的人还有苏老板问话时要怎么回答。薛成天已经把周习坤当做了慧眼识了他这个英雄的伯乐,这点小事还不满口答应。前倨后恭的还带着周习坤参观了工厂,还有白闻生的办公室。
白闻生的办公室,也是白闻生的调子。周习坤一走进去就觉得此处充满了白闻生的气息,有条不乱,简简单单。周习坤在白闻生曾经坐过的皮椅上坐下来。手指抚摸上光滑的桌面,
他曾经觉得白闻生像块冰,可冰再怎么冷也会被太阳捂化的。自己是使了手段,强行留他在苏家的,如此一想周习坤的心里才泛起了一些歉疚。可那些歉疚不过像是绕着磐石的轻风,无法动摇它。
他只是有些郁闷,无所适从之下,他随手拉开了一个抽屉,才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放着自己那天寄给白闻生的一张请帖。上面的香水味还在,抽屉一打开,便幽幽地弥漫到了空气里。周习坤拿出请帖,对折了一下放入自己口袋。
出了丝厂,周习坤先回了一趟苏公馆,用去南京见朋友的理由,安抚下了苏老爷。然后找到和他洋行合作的皮尔先生,动用了法租界巡捕房的人力去找,可是法租界的巡捕能寻找范围实在太过有限了。而且这事又不能大作声张。苏家在业界有声望有地位,与其他既是相互依存的朋友,同时也有竞争对手。如果让人知道大老板病倒,管事的姑爷又下落不明,他们联合起来整出一场风波来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