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你刚才那句话,像是晋州河津人?”
洪鑫垚正全神戒备,却不料这小老师先前准确念出自己名字,此刻仅凭一句粗口就叫破自己来历,仓惶间竟颇有些无所遁形。外强中干恶狠狠回了句:“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凑巧听说,‘二杆子’是河津一带的方言而已。不过你既是河津人,就应该知道,太史公司马子长很可能是你的老乡。前些年关中韩城与晋州河津两地,为争夺太史公故里称号,吵得不可开交,你没听说过么?”
洪鑫垚万没想到那傻不楞登的什么太史公二杆子会是自己同乡,不由得狼狈道:“这种破事,我干嘛要知道?”
方思慎态度温和,娓娓而谈:“说话要有根据,特别是评价他人的时候,事关别人名誉,更不能轻率下结论。孤陋寡闻,妄发浮议,不免自曝其短,贻笑大方。”
见男生涨红了脸不说话,便住口,也不管他听懂了几成,回到讲台上,面向全体学生:“咱们大夏国广袤无垠,人杰地灵之所比比皆是。巨绅大户,很多不在京城;名门望族,也常常出自乡野。好比晋州河津,历史上就曾经出过许多人物。除了太史公尚有争议,圣人高徒卜子夏,初唐四杰王子安,都是河津人氏。由此可知,城乡之别,只可以分籍贯,不足以论其他。好了,今天就上到这里,同学们再见。”
学生们听明白了,方老师这是各打五十大板,打得旁听者都心服口服,有几个竟然还鼓起掌来。
出了教室,掏出手机设置响铃,恰好电话就来了,是妹妹胡以心。
“哥,下课了?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方思慎有些奇怪,妹妹语调隐约带着焦急呢。
“不是来了个新生吗?怎么样?”
“啊,是,来了个新生,没什么。”
“没事就好……你那边好吵,方便说话不?”
方思慎左右看看,转到通往花园的岔道上:“好了,什么事,说吧。”
“就是新来的那个学生,教务主任今早才想起来告诉我,要我私下叮嘱你,他只要来了,不过分捣乱就行,其余一切都麻烦你睁只眼闭只眼。”
方思慎想想:“那他的论文——”
“这你就别管了,人就是来混学分的,总之最后肯定能搞定……喂?哥?拜托,求你了,事关我饭碗啊!那啥,您老正直清高如日月,小妹卑贱低俗如蝼蚁,求您高抬贵手……”
方思慎听着妹妹在那头瞎扯,终于妥协:“只要不是纯粹抄来的,我就让他过。”
“那成,我让他班导跟他讲明白。哥,你猜他是谁的儿子?”
“我管他是谁的儿子。”
“你是不用管。在国一高,‘谁的儿子’,那学问大了!”胡以心压低声音,“你可千万别跟人说啊,这姓洪的新生,是晋州首富,去年‘大夏十杰’,河津乌金矿主洪要革的儿子。也不知拜的哪路菩萨,居然把户籍弄到京里,进了‘国一高’。别的选修课,调查实验之类搞了一年多,哪个组都不肯要新人。也就你这门课,半路起家,拆伙单干都行,又都是文科生,有特殊背景的比例不大,所以主任非安排他来选国学不可……”
方思慎想: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妹妹这个国文学士,比起自己这个国学博士,对业务实在精熟多多。
第〇〇五章
方思慎照例是三个葱花饼当午饭,顺手把找回的钢镚儿送给了胡同里的瘸腿乞丐。路过杂货铺时又买了两把挂面,一棵白菜,半斤鸡蛋。这是新养成的习惯,用妹妹那儿讨来的旧电锅,晚上自己煮面吃,物美价廉营养健康。
回到宿舍便一直在收拾。三年来跟着“金帛工程”,积攒下许多资料,再加上无数碑帖拓片简帛摹本,堆得半边床板都是。如今终于打起精神,理清头绪,预备改弦更张,辞旧迎新。
吃完面条接着干,不知不觉弄到晚上,一头纸灰,两手油墨,腰酸背痛。大概收拾停当,去操场跑步。
京师大学百年老校,历史悠久,西操场旁边原本是一大片参天的古树林子。前些年为了腾地方兴建室内体育馆,伐了一多半,好歹沿操场留下几排。方思慎最喜欢深夜时分过来跑步,踩着树叶间洒落的细碎月光,迎着枝桠间拂过的凉爽夜风,一圈一圈,跑到筋疲力尽。
出了宿舍楼才发现有点儿早,晚自习刚刚结束,成群结队的学生正从教学区往回返,空气中飘来食堂夜宵的香味。犹豫一下,还是向操场走去。路灯都亮着,操场四面的太阳灯也还未熄,把可怜的几颗星星都照没了。灯光之外,唯余漆黑浓稠的夜。
忽然一阵喝骂声传来,洪亮高亢,有如炸雷翻滚,回音不断,几乎把学生们的聊天笑闹都盖过去。方思慎愣了一下,以为什么人在吵架,四周看看,却并没有发现异样。
这时几个学生从他身边走过,一个道:“夜叉王又开骂了啊,天天来这套,也没点新鲜花样。”
另一个道:“也听不清到底嚷些啥,他这是骂谁呢?”
有人接话:“骂谁?活腻歪了发牢骚呗!就是个老疯子罢了!”
“咳,命苦不要怨政府,下辈子睁眼选父母;点背不要怪社会,来世争把胎投对……”
方思慎想起来了,这应当就是传说中每晚在操场边树林里骂人的疯老头,学生们给起了个外号叫夜叉王,代代相传,也不知到底源自何时。据说老头专拣下晚自习人多热闹时开骂,声传十里,多少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已成校园一景。至于他究竟是何身份,为何如此这般,普通师生却谁也说不清楚。
因为方思慎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段来过操场,竟然头一回亲耳听闻京师大学七大传说之一的“夜叉王之叱”。
进入操场,慢慢跑起来。每当跑到靠近树林的时候,那喝骂声便在耳边炸响。
“×××,蛮横专权,独夫!×××,杀人如麻,屠夫!×××,卑鄙无耻,阴谋家,×××,反复无常,伪君子!……”
指名道姓,对天痛斥。那一大串名字不是别人,赫然是共和以来自开国到当代列位最高元首。
又跑了几圈,咒骂对象已经变成京师大学最近的几任校长。骂完校长们,再折回去骂元首们,如此螺旋上升,语言层层递进。骂至酣处,全是文言成语:谁谁谁倒行逆施草菅人命,谁谁谁如狼牧羊率兽食人,谁谁谁狼子野心指鹿为马,谁谁谁助纣为虐为虎作伥,谁谁谁沐猴而冠鸡犬升天……
方思慎不由得伸头往树林里张望,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高举双臂,一边大声叫嚷,一边在两排大树之间来回疾行。若不听内容,单看形式,倒像在练佛门狮子吼。当他跑到第二十圈,那黑影不知何时消失了,路上也已经没剩下几个人。风突然猛烈起来,吹得汗水淋漓的方思慎打了个大大的寒颤,意识到秋天真的来了。之前那些激烈甚至恶毒的咒骂,也不知被风吹去了何方,彻底消散在深沉的夜色里。
在水房匆匆冲个凉,才换上衣裳,就有人来敲门。
打开一看,是住在走廊那头的高诚实。高诚实今年博三,也是张春华教授的学生。在方思慎未被逐出师门前,高、寇二位都是他直系师兄。
“高师兄?”方思慎很奇怪。虽属同门,但大家各自分到的具体任务不同,平时往来并不多。现如今情势变化,更没理由登门拜访。
“请叫我凌师兄。”高诚实严肃道。
方思慎忍不住笑了。高诚实嫌自己名字太土,改了个别号叫做“凌子虚”,与本名隐隐相对,又自称“乌有生”,以“子虚乌有”之名在国学院行走,同门中标榜一时。
高诚实手里筷子敲着饭盆:“借点开水冲个泡面。连敲了几家都没人,还好你在。”
张教授门下偶有聚会,这位乌有生总是调节气氛的活泼人物。方思慎因为自己很不擅长这些,又感觉对方并非纯粹油滑虚伪之徒,心里颇有几分欣赏。此时见他登门借水,很自然地让开:“啊,有。在电锅里。”
高诚实径直进屋,把电锅挪到方凳上,揭开盖看看:“舀水的,有没有?”
方思慎递个干净空杯子过去,他却改了主意:“没想到你这儿能开火。恕师兄叨扰,煮个宵夜如何?”
他一派自来熟,方思慎也就主随客便:“师兄请便。”素来没有吝啬的习惯,即使处在个人经济危机之中,也不好意思藏食。指着书架底下道:“这里有白菜鸡蛋,师兄需要的话,请自取。”
高诚实闻言眉花眼笑,搓着手道:“贤弟实乃慷慨君子,为兄怎过意得去?”一面往外走,“来而不往非礼也,等会儿啊。”片时工夫,举着一包新的泡面、两根火腿肠进屋:“来来,同享同享,分而食之,分而食之。”
泡面、白菜、鸡蛋、火腿,纷纷下到锅里。
高诚实深深吸一口气:“唉……惜乎缺了一味番茄。”
方思慎忍不住又笑起来。
高诚实盯着他看一眼:“小方,我瞧你比老寇描述的不知好到哪里去了,难道是他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