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倒数五秒时,她鼓足勇气,忍着想钻到地缝里的羞怯,两根手指拽了拽尹愿昌的衣袖,另一只手低低地指,“爸爸,你看电视里那个爸爸。”
——抱抱我吧,夸夸我吧,或者摸摸我的头,像电视里那个爸爸那样。
尹愿昌用一种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她,光影浮动、扭曲,如毒蛇吐信散发森森寒意,字字残忍带血。
“你配吗?”
有两三秒的震惊、不可置信,她眼眶迅速蓄满泪水,抿紧嘴巴,一步一步走回房间。
雪里目睹这一切,她盯着尹愿昌静静看了会儿,什么也没说。他无可救药,说什么都是浪费口舌。
爷爷奶奶也没说话,直到两个孩子都回到房间关上了门,才听见爷爷隐隐约约说:“那是你姑娘啊,你说的什么畜生话?”
木床边,春信已经哭成泪人,雪里走过去,抱住他,她抬起头,深深皱着眉头,唇角狠耷拉着,努力压抑自己的哭声。
“冬冬,我是不是真的,特别不好,所以大家都不喜欢我……”
雪里心都要碎了。
“不是的,春信特别好,春信是最棒的。是他的问题,他不是好人,他老婆都不要他了,他是拿你出气,他恨你。”
春信不懂,“他老婆为什么不要他,是因为我吗?所以才都不要我?”
“不是的,不是的……”雪里紧紧抱住她,眼泪一颗颗流,心痛如绞。
——春信啊,春信。
——我该怎么说,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第17章
雪里坐在床边,春信侧躺着,勾着她手指看着前方的某处。
以前没人哄她的时候,她就呆呆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默默淌会儿眼泪,消化情绪,随便找点什么好玩的事转移注意力。
雪里弯腰,摸摸她的脸蛋,春信抱住她手臂,“幸好我还有你。”
奇迹只会降临一次,重生的代价啊,她苦痛的人生才起了个头。
“长大就好了。”雪里只能这样安慰她。
“我想明天就长大,可不可以?”春信握紧她的手,往怀里带了带,“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想明天就长大……”
“会长大的,我陪着你。”
“能一直陪着吗?”
“一直陪着。”
她哭累了,缩在墙角很快就睡着,雪里扯了被子给她盖住,在她身边躺下。
第二天早上,春信已经没事人一样,吃过早饭就去院子里抓蜻蜓。
没有人生来强大,都是在一次次的磋磨中变得麻木。
院墙两侧钉铁锭,中间拉一条废电线,用来晾衣服,豆藤爬了一半,常有蜻蜓立上头。
春信举着塑料袋做的小网,缓缓逼近,迅捷出手,蜻蜓扑棱着翅膀乱撞,她手飞快伸进去捉住翅膀,走到小板凳边坐下,把事先就打死的苍蝇喂到它嘴边,“来,吃吧。”
蜻蜓两只前足抱着虫子,小嘴开合,吃得可欢了,吃完还搓手、洗脸。
慈母春信又给它拍死一只回来,“吃。”
人家不要了,给推开,扔地上,春信“嘿”一声,“你咋还不领情呢。”
雪里说:“吃饱了,再吃撑死了。”
“怎么会呢?”春信想不明白,“我吃饱了,都还能再吃一碗。”
雪里:“……你是你。”
“蜻蜓是益虫,是好的,吃饱了,就飞飞吧。”她松开手,放它自由。
尹愿昌一直在家里住到暑假,刚回来那两天给了奶奶三千块钱,后来说给春信看病,要去几百。说找老同学吃饭,给春信安排初中的学校,又要去几百。
奶奶给他惹毛了,拿着存折去银行取钱,把钱全还给他。
“才上小学一年级,下半年才上二年级,你给她安排初中的学校?小癞癞不需要你安排,她就算考不上也有她姑姑安排,不需要你。”
其实他就是拿钱去买酒了,爷爷奶奶也不是天天都在家里守着,出去买菜遛弯,他就在家偷喝酒,爷爷泡的几坛子果酒药酒全让他偷喝完。
春信也挨骂,又说起她偷菜那事,说真不愧是小二狗生的,就喜欢搞这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
春信也烦死他,“连累我挨骂。”偷菜那事好不容易过去,现在她天天挨骂!天天挨骂!
他在家,春信大姑姑都不过来了,怕被讹上。早些年姐姐妹妹的钱全被他骗光,甚至骗到奶奶娘家的亲戚去,爷爷一时心软,想着春信也好几年也没见过爹,放他进来,现在撵不走了。
春信在院子里玩,他喝得半醉不醉,走过去,一脚踹在她后背,她重心不稳,手臂划拉两下,还是一脑袋栽进地里去。
小蒜苗压倒一片,春信爬起来,眼睛都气红了,“你神经病啊!”
尹愿昌吊儿郎当靠着门框,春信两手握拳,眼睛通红,恨他恨得要死。雪里听见动静,连忙从卧室出来,把春信拉走。
下午奶奶回来,发现菜被压坏了,春信果然挨骂,雪里为她辩解,但效果微乎其微。
奶奶坐在沙发上,沉默许久,才说:“你把她带走吧,我受够了。”
这也许只是气话,但正中某人下怀,尹愿昌回来,在家里这么折腾,就是想把春信带走。
在榕县卖不掉,去南洲总卖得掉。
说起来,和春信上辈子真正开始做朋友,其实是在二年级上学期,她们暑假时在南洲结缘。
彼时雪里跟蒋梦妍也去了南洲,她有个要好的朋友在氧气厂当厂长,在那边出差,干脆就在朋友家住下。其实就是她相好的。
好巧不巧,尹愿昌也在氧气厂上班,春信被他带去了。一整个暑假,她们都在那和厂里的孩子一起玩。
某天大家正在花坛鱼池边做小网捞鱼时,春信忽然被尹愿昌叫走,雪里跟她玩得最好,当时心里就觉得很怪,不由自主跟上去。
在氧气厂隔壁的家属楼门口,尹愿昌带着春信和一位外貌三十出头的西装男碰面,那个男人对春信很热情,一直跟她说话,还带了玩具和零食。
雪里远远看着,心中怪异的感觉更甚,果然不一会儿,尹愿昌就借故离开了,春信也想走,但被那个男人拉着,哄着,走不掉。
心里的感觉很不好,雪里赶紧跑回去找妈妈,大人们赶到时,春信刚被西装男塞进轿车里。
后来妈妈报警,春信被爷爷奶奶接走,尹愿昌跑了,没找到。那之后他音讯全无,过了五六年,才得知死讯。醉倒在雪地里,冻死的。
也许是良心未泯,也许只是巧合,尹愿昌给春信找的家庭其实都还不错,无论是榕县的郑家还是南洲的西装男,不说条件如何,起码他们是真的想要个孩子。
那之后雪里也常常在想,如果她当时没有多管闲事,尹春信的人生,也许会有新的可能。
还会比现在更糟吗?
父女战火升级,春信偷拿了奶奶几根针,砸碎一小截一小截插进尹愿昌鞋垫里,在他衣服里洒碎玻璃渣,水杯里放鼻涕虫。
尹愿昌发现后也不吭声,晚上等她睡着了,进屋来扇她巴掌。雪里睡在外侧,警觉睁开眼睛,抬手就往他脸上挠。
怕吵醒爷爷奶奶,尹愿昌得逞就走,绝不恋战,春信坐在床上,捂着脸,抿紧嘴巴,思考明天该怎么报复回去。
两个人趁爷爷奶奶不在家的时候打架,雪里也跟着上,小孩打架不要命,春信咬住他手腕,下了死力气,势要咬下一块肉,雪里在后面用火钩子乱抽。
尹愿昌掐住她脖子,春信松了嘴,被用力推到身后的方柜上,“啪”一声脆响,爷爷的酒罐子碎了。
空气安静两秒,尹愿昌捂着血肉模糊的手腕,刚要操东西打人,门锁响了。
爷爷奶奶站在卧室门口,呆立几秒钟,奶奶二话没说,收起春信的书包、衣服,连带着尹愿昌的,一起丢出家门。
“是他先欺负我的!是他先欺负我的!”
春信抱着门大哭,奶奶板着脸一根根掰开她手指,用力往前搡去,春信跌倒在地,门被用力砸上。
爷爷靠在沙发上,按着胸口大喘气,奶奶气晕了头,在客厅转来转去,嘴上不停恶毒地咒骂。
雪里忽然能理解她,摊上这么个儿子,换谁都得疯。
雪里打开房门跑出去,看见春信被尹愿昌拖着往前走,她起先还哭了两嗓子,过了小区的大铁门,回头看了一眼,爷爷奶奶并没有追来。
知道自己又被不要了,她忽然安静下来,回头喊了声“冬冬”,泪眼中满是绝望。
眼泪无声布满面颊,雪里看着她,越来越远。
路口的香樟树旁,遇见下班回来的蒋梦妍,她看看雪里,又看看已远去的尹愿昌和春信,“怎么了?”
“春信爸爸暑假带她去南洲玩。”雪里望着已经空荡荡的街口,又补充一句,“我舍不得她。”
“这样啊。”蒋梦妍上班忙,对尹家的事知道得并不多。
她蹲下身,擦干女儿脸上的眼泪,“好了,别难过。”
打铁要趁热,蒋梦妍也有自己的心事,牵起雪里的手,试探问:“那你想去南洲吗?妈妈过两天也带你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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