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后,张父推开病房门,面无表情向着等在门口的男生道,“你跟我来。”
值班室的门刚在张凯曦身后合上,一股大得可怖的力道就袭向他的膝盖。他闷哼一声,双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
“畜生!”张父的手背在身后,脖颈上的青筋因为过度愤怒而用力突起,“给我跪下!”
张凯曦根本就没有起来的意思,直挺挺地跪在张父面前,神情坚定坦然。
“你这个不孝子!孽畜……”张父气得全身都在哆嗦,只觉得怎么踢张凯曦都不解恨。他按住自己一跳一跳的太阳穴,白大褂低如蚊蝇的话语似乎还在他耳边回响:除了后脑的伤口,病人身上还有被强行性侵犯的痕迹……他觉得太阳穴又开始痛了,好像随时都要爆裂开来。他的儿子平时不过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没想到今日会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竟然对一个救过他的男生……
张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抽出腰间的皮带,攥在手中,克制道,“你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吗?”
46.
“知道。我不该出手伤人。”
“还有呢?”张父捏着皮带,视线如刀,凌厉地划过张凯曦身上每一处。
“我不该冲动,不该在事情还没弄清楚前就自以为是……”张凯曦说不下去了,他的语调变得嘶哑,脸上浮出深深的悔恨和自责。
“还有呢?!”张父把皮带拉开,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别考验我的耐性。”
张凯曦眼底划过一丝茫然,随即,不知想到什么,他神色一变, “爸,我没有——”
“衣服脱了”张父不想听他的任何辩解,神色冷峻。
张凯曦没再说一个字,沉默地跪在地上开始脱外套,毛线衫,衬衣,直到整个上身一丝不挂。
值班室没有暖气,张凯曦皮肤上的鸡皮疙瘩一粒粒冒出来,他的自虐似的让指甲陷进掌心的皮肉里,让尖锐的痛来缓冲令他止不住哆嗦的寒意。
“给我跪直了!”
伴随着张父的断喝,是一道凌厉的破空声,冰冷坚硬的皮革宛如最锋利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刮过他光裸的脊背,一下,又一下。
张凯曦梗着脖子,每承受一次鞭打,他掌心的指甲就又往深处陷进去一分。但再怎么痛,他的脊背始终都没有弯下去。
张父一只手抽累了,正要换另一只手。值班室的门突地被人撞开,张母只在睡裙外面胡乱套了一件大衣,衣衫不整地就冲了进来,一见到里面的场景,立时发出一声哀叫。
张母本来在家里睡得正酣,直到小保姆走进来,跟她说张父突然出门了,好像是因为凯曦在学校惹了什么事,她顿时被惊醒,连忙给理工大的校董拨电话,问明情况后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就赶去了医院。结果一推开门看到的场景就让她差点没晕过去。
“你给我让开,一边去!”张父万万没想到老婆会在这个时候进来,脸色奇差无比。
“我不让,你要打他,先打我!”张母心疼地蹲在地上抱着自家儿子。从小到大,别说打儿子了,就是骂他一句自己都要难过好些天。可这个老家伙,竟敢用这么毒辣的方式折磨他的心肝宝贝!
“你知道你的乖儿子都干了什么好事吗!你还敢护着他!”张父气得都要跳脚了,他平生最恨妇人之仁,坚信棍棒之下出孝子,可他自己怎么偏偏就娶了个这么善良软弱的女人。
“他把人打伤了,你罚他,我不说什么,可——”张母颤抖着手去摸张凯曦背上的血痕,语调哽咽,“这么冷的天,你让儿子光着膀子,跪在这里……你的心怎么这么狠!你还当他是你儿子吗!”
“妈……”张凯曦苍白着脸,无奈又虚弱地看着她,“你别管了,我本来就该打……你回去吧……”
值班室里的动静闹得太大,巡夜的护士和医生纷纷探头往这边看,张父一腔怒火在外人面前也只得生生压住,再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张凯曦,赤裸的脊背满布血痕,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哼一声,这小子还算有几分骨气。
“他要不是我儿子我才懒得抽他!”张父挫败地啐了一声,把沾血的皮带随意在长裤上擦了擦,拎在手上大步走出了值班室。
围观的护士和医生都被他的气势震撼到,没一个敢上前去说话。
陈鸥端了两杯热咖啡,上来找张凯曦,结果左找右找都没发现人。他想着去洗手间看看,刚走到拐角,余光就瞄到了一个熟悉的轮廓。
他大吃一惊,脚下一个趔趄,手中的咖啡差点没端稳。
沈牧坐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处,背倚着墙,一条腿曲起,散落的额发下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陈鸥从上往下地打量这个全身都散发着颓丧气息的男人,微微叹了口气。
张凯曦变了,沈牧也变了。成长,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陈鸥在他身旁坐下来,地板冰凉,正好缓解了他心头的烦闷。
“喝咖啡吗?”陈鸥递给他一杯加了糖的摩卡。
“他……怎么样?”沈牧没有接,目光像难以定格焦距的镜头,一片雾气迷蒙。
他不领情,陈鸥也不恼,自顾自地揭开盒盖,馥郁的醇香在空气中飘散,久违的温暖。他捧着杯子,夸张地啜了一大口。
“缝完针了,医生说有轻微脑震荡,不过不碍事。就是以后阴雨天可能不太好过。”
沈牧听完他的话,慢慢垂下头,把脸埋进膝盖里,“我对不起他……我看错人了,以为他是……”
“以为他是凯曦吗?”陈鸥脸上并无惊讶之色,恍若这一天的到来早在他预料之中,“我最初还以为,你这么心高气傲的人不会看上那么个纨绔子弟。”
沈牧自嘲地笑了一声,“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就是个笑话?”
“人生本来就是个冷笑话”陈鸥伸展长腿,又喝了一大口热腾腾的咖啡,暖意一直蔓延到四肢,他的脑袋放松地歪向一侧,神情惫懒,“只不过最后有的人笑了,有的人哭了,曲终人散而已。”
“我是不是……再也没有机会了?”沈牧神经质地捏着自己的裤脚,脸色有一种病态的苍白。
陈鸥没有回答他,而是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你知道凯曦本来要去你宿舍干什么吗?”
沈牧空茫的眼底亮起一丝微弱的光,然而很快熄灭下去。
“今天——应该说昨天了,是你生日。他觉得自己以前挺混,对不住你,特地拉我去陪他买礼物。他想好聚好散。可没想到,推开门——”
“别说了……”沈牧像是畏惧远处刺眼的光线,用手挡住了眼睛。
“我了解凯曦,他之所以会那么冲动,是因为在乎,太在乎了。当时看到你们在一起,他还以为是谭宇把你给……”陈鸥顿了顿,咖啡杯在他手上旋了一圈,“他很失望,也很愤怒。他或许自己都没发现,他早就对谭宇起了异样心思。他信任这个人,但他心底又比谁都怕被背叛,被辜负。你明白吗?”
沈牧垂着头,不说话。他从来都没真正了解过那个人,他也从来没有机会。
“后来他对你动手,我想大部分原因还是因为谭宇,他……大概替谭宇感到不值。”陈鸥端着咖啡,站起身,侧脸陷在阴影里,“其实谭宇喜欢你,他早就看出来了。”
沈牧的肩背一颤,垂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我不过是个旁观者,没有资格评价你们三个人。”陈鸥拍了拍长裤的褶皱,眼底有看尽一切的从容,“只是不管发生了什么,人总要向前看,要认清自己的心。”
“我去看谭宇了”陈鸥迈开长腿大步走远,脚步声踢踏作响。
“你要来吗?”
47.寒假
谭宇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境里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吊灯,他在看不到尽头的长廊中穿行,茫茫然地推开一扇又一扇白色木门,不知从何处来,更不知该往何处去。
剧烈的痛感突兀地将他拉回现实世界。他的眉头皱起,下意识地伸手在虚空中胡乱挥了几下,好像这样就可以赶走无处不在的痛意。
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他挥舞的手,鼻尖划过一缕沁人心脾的冷香,谭宇慢慢睁开眼,迷惘地环顾周围的一切。
白色天花板、点滴瓶、温柔地看着他的中年美妇……他的记忆一点点复苏,眼底神色几番变幻,最后全都归于死水般的平静。
“小宇,你醒了”张母欣喜地倾身摸了摸他的额头,关切道,“头还疼吗?”
谭宇看着她,点头。
张母叹了声,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我知道是凯曦伤了你。他爸为这事都快气出病来了,下狠手抽了他好几顿……这孩子跟他爸一个脾气,暴躁,冲动,缺心眼,但他本性并不坏,你能原谅他吗?”
“不是他的错……”谭宇缓慢地摇头。他从来没想过要去怪张凯曦,他觉得一切都是他应得的,和任何人都无关。
“小宇,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张母不忍地用手抚了抚他的额发,“这几天你什么也不要想,让伯母照顾你,好好养伤,可以吗?”
谭宇眼眶有些热,张母的性格和他妈很像,都很温柔。他已经半年多没回过家了,每次看到张母,他都会想起自己的母亲,尤其是当她慈爱地凝视着他的时候。
“好”他用力压抑住了软弱的眼泪。
谭宇后脑的伤不重,不到一个星期医生就告知可以拆线了。张母陪在一旁,看到一半却忍不住偷偷出去抹眼泪。谭宇后脑受伤的地方被剃了一块,露出白色的头皮方便缝针,拆线的时候那个地方的头发还没长出来,暗红色的疤痕印在白色的头皮上格外显眼。张母每每看到,都揪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