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铁架床、天花板、刷白的日光灯,渐渐在他的瞳仁里摇晃起来。他做了七年的梦,也摇摇欲坠。
该醒了,他对自己说。
幽暗冗长的楼道里,由远及近的响起了脚步声。
两个颀长的身影一前一后地从长廊的尽头显现出来。
“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沈牧又不会跑了”陈鸥一手插在口袋里,慢悠悠地在后头踱步。
张凯曦眉头微皱,没有理会后面的人,径直加快了脚步。从踏进这栋宿舍楼开始,他就有种莫名的不祥预感,好像有什么他害怕的事要发生了一样。
外面风很大,整层楼都是黑漆漆的,幽深的长廊像蛰伏在黑暗中的野兽,悄无声息地张开了血盆大口。
路过的寝室有门没关严实的,被大风撞得劈啪作响。不知踩到了什么,脚下忽然一滑,张凯曦定神一看,是个空啤酒罐,而沈牧的宿舍,就在斜对面。
张凯曦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门是虚掩的,光线从狭窄的缝隙倾泻出来,他提着礼品袋站在门口,正犹豫要不要敲门,曲起的手才放下去,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一股浓郁的腥膻味扑面而来,混杂着酒和血的味道。地板上散落着凌乱的衣物和鞋袜,张凯曦的目光落在一只洗得发白的灰蓝色球鞋上,脑中有根弦,啪地一声断了。
那是谭宇最爱穿的一双鞋。
张凯曦面无表情地抬起眼,踩过地上凌乱的衣物,走到隆起的床铺前。睡在外侧的高大男生赤裸的脊背朝着他,手臂搭在另一个男生光裸白皙的肩头。身形纤细的男生缩在他怀里,从被褥下露出的一小块白腻的裸背上印着鲜明的红痕。
张凯曦想起了他很久前做的一个梦,梦境的最后,是他毫无防备地被最信任的那个人推下了万丈深渊。
原来,梦和现实并不是完全没有联系的。
张凯曦跌跌撞撞地退开几步,后腰撞到桌角,手中的袋子滑落在地板上,他全身都在痉挛似的发抖,愤怒,震惊,嫉妒,绝望,种种情绪歇斯底里地在他体内冲撞。他颤着手胡乱摸索着书桌上的东西。台灯,课本,眼镜盒,玻璃杯,他握住那个玻璃杯,煞白着脸,一步步走向床铺,走向毫无知觉地背向着他沉睡的男生。
他好恨,他曾经那么信任他,他愿意把自己的命交给他,他甚至差点喜欢上了他……可这个人竟敢背着他和沈牧上床!伪君子!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张凯曦举起玻璃杯,眼底一片通红,朝谭宇的后脑砸了下去。
“凯曦!别!”
陈鸥来得太迟了,透明的玻璃碎片哗啦一声四散溅开,张凯曦手上沾着血和碎片,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像是不敢置信般惊恐地倒退了几步。
他竟然真的伤了他……
“凯曦,你冷静点!”陈鸥冲进来,用力按住他的肩,只一眼,他就明白这里都发生了什么。他从来没见过张凯曦脸上露出过这种神情,绝望,恐惧,崩溃……他看向狼藉的床铺,却对上一双雾气迷蒙的黑眸。
沈牧醒了。他摸到脸上温热的液体,茫然地睁开眼睛,掌心一片血红。一具同样赤裸的躯体紧靠着他,他不知所措地撑起身体,太阳穴一阵剧烈的抽痛,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鸥惊愕地望着坐起来的沈牧,除了肩背上那一小块红痕,沈牧白皙光裸的身体没有任何情事的痕迹。
张凯曦也看到了。他的脸色陡然灰败下去,蹒跚地迈了两步,双手哆嗦着掀开了盖在谭宇身上的被褥。
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响彻整栋宿舍楼。
陈鸥不忍地闭上眼睛,把脸转向一边。
“我杀了你!”
张凯曦猛地伸出手掐住沈牧的脖颈,神情前所未有的狰狞和狠厉。沈牧毫无防备地被他勒住脖颈,瓷白的脸涨得通红,他的意识尚未完全清醒,仅凭求生的本能用手去掰禁锢在他脖子上的双手,同时喉咙里溢出嘶哑的呜咽。
“凯曦,够了!”见到这一幕的陈鸥大惊失色,用了十成力气把张凯曦拖开,压制住他的双手,“别管他了,去看谭宇!赶快送谭宇去医院!听到没有?”
45.
听到谭宇这两个字,张凯曦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一点清明浮上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陈鸥近距离地看着他濒临崩溃的侧脸,叹了口气,放开了手。
沈牧瘫坐在床角,像个哮喘病患者一样捂着喉咙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陈鸥把地上的衣服一件件捡起来,扔到他身上,没什么表情道,“下来吧,别碰到谭宇。”
“我不是故意的……我喝多了……他又不反抗……”沈牧抱着衣服,缩在角落,神经质地不停喃喃自语,“我不是故意的……我看错人了……我喝多了……”
“滚”张凯曦的目光越过他,像越过一团空气。
男生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暗红色的液体从他的后脑流下来,在浅色的被单上盛开一朵血花。他在睡梦中痛苦地皱着眉,似乎陷入了一个可怕的梦靥。张凯曦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他怕惊醒他,怕自己的动作会让他更痛,怕他的手一碰上去他就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四分五裂。
他站在床边,竟然怔怔地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我已经叫了救护车,你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的。”陈鸥把手放上他的肩膀,轻按了一下。
张凯曦没说话,只是闭着眼缓慢地摇了摇头。很久以后,陈鸥才明白过来他这个动作的意思。
谭宇不会好起来了,身体上的伤口也许会愈合,最后消褪到不留痕迹,但心理上的伤口,带来的阴影却会伴随一生。
他们三个人,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张凯曦坐在长凳上,无神的双眼长久地盯着脚下光可鉴人的白色瓷砖。隔壁病房传来金属器具碰撞的响动,他肩膀一颤,用力弯下腰,抱住头,身体蜷在一起,上下齿咬得咯咯作响,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歇斯底里的情绪。
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过去,病房里的响动停止了,有人拉开门出来,一个白大褂,后面跟着两个浅绿色制服的年轻护士。还有一个高大沉稳的身影。他们在低声交谈着什么。
张凯曦依然抱着头,直到视野里出现一双浅口的男士皮鞋,陈鸥站在他面前,眉头皱得很深,“凯曦,你把头抬起来。”
张凯曦肩背一僵,慢慢抬起头来看他。男生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早已不复先前的倔强和凶狠,只剩无尽的脆弱和迷茫。
“他头部缝了九针,医生说有几块碎片扎得太深,影响到了某些神经组织的功能。以后下雨天或者阴天受伤的地方可能会隐隐作痛。有轻微脑震荡,但是不碍事,明天中午之前就能醒过来。”陈鸥停在这里,顿了几秒,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至于下身的裂伤,也上过药了,没什么大问题。”
张凯曦异常缓慢地点了点头,他试图站起身,四肢百骸的力气却像陡然被抽空了般。陈鸥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让他坐回长凳上。
“你要进去看他吗?”陈鸥问。
张凯曦摇头,他没脸进去看他。
“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陈鸥眼底染上少见的忧虑,“救护车来的时候,很多人都在边上看。估计明天理工大的人就要开始嚼舌根了……还有你爸,可能现在正在接校董的电话……”
“我知道。”张凯曦闭了一下眼,又睁开。他眼睛里的东西让陈鸥觉得陌生,像是在短短的几秒内变成了另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张凯曦。
陈鸥心头一阵发寒,但神情依旧波澜不惊,“我下去买咖啡,你要吗?”
“好。”张凯曦没有看他,视线落在不知名的远处。
张父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和对门的老王下围棋。两人都是个中好手,一盘棋下了三个多小时,途中小保姆还过来添了几次茶,张母倚在沙发上观战观得头昏脑胀,实在按捺不住先进房睡了。电话是理工大的一个副校长打过来的,副校长在电话里先诚挚地表示了对张厅长的问候,又说了些这么晚了多有打扰之类的废话,最后才委婉地提到令公子今晚在学校似乎和某位同学不知由于什么原因闹了矛盾,而且令公子似乎还动了手,那位同学现在正躺在医院,鄙人觉得有必要通知一下您……
张父听完副校长的话,眼皮都没动一下。他说好,给你们的工作添麻烦了,我马上就过去。语调没有任何波动。
“咋了?”老王也是处长辈的人物,一看到张父的表情就知道出事了。
“这棋下次再下,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张父站起身,取了玄关处的大衣,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人民医院几个科室的主任和张父都是老交情了,张父年轻时做刑侦的时候没少和他们打交道。一进住院部大门,一个白大褂就毕恭毕敬地迎了上来。
“刚送过来的那孩子叫什么名字?”他边往里面走边扫过长廊两旁的座椅。
“好像是叫谭什么……宇……”白大褂艰难地回想着病历卡上的名字。
张父眼神一暗,两人走到了最尽头的单人病房,一个瘦削修长的身影蜷在病房外的长凳上,深色夹克衫上沾着斑驳血迹。
“爸……”张凯曦看到他,神情惶恐地从座椅上站起。
张父完全视他为空气,目光没有任何波动和游移,他放轻脚步,推开病房门,和白大褂一起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