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咨询所出来,天已经黑透了。华灯初上,张凯曦把手插在口袋里,回头看了看那家咨询所的招牌,自嘲地摇了摇头,谁能想到,不可一世的张公子竟会有这么落魄的一天呢。
一辆黑色路虎慢吞吞地停在他面前,陈鸥摇下车窗,颇为讶异地冲他吹了声口哨,“哟,张公子,您什么时候步入精神病人的行列了?”
也许是心情得到了片刻的放松,张凯曦这些天第一次接了他的玩笑,“大概从你当院长时开始吧。”
“别介,我可当不起。”不知想到什么,陈鸥神秘地朝他眨了眨眼,“我介绍的人,怎么样?是不是有种世界观被刷新了的感觉?”
“我倒是觉得你无耻的下限又刷新了……”
“滚丫的!”
谭宇手里攥着一款老掉牙的诺基亚按键机,对着来电显示犹豫了很久,才把电话放到耳边,“喂?”
很长一段时间,那头都没有人说话,只有轻而浅的呼吸声穿过嘶嘶的电流,在谭宇耳边静静流淌。不知怎么地,谭宇忽然就想起了那天在火车站,那个人站在他的车窗前,神情悲伤,欲言又止。那时他还来不及读懂张凯曦眼睛里的东西,那些让他望而生畏的东西。
“你……最近好吗?”那头终于开口了,却是如此老掉牙的电影对白。
“嗯,我很好,你呢?”不知不觉,谭宇也在电影场景中了。
“马马虎虎吧”张凯曦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又问,“头还痛吗?”
谭宇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后脑那一小块凹凸不平的地方,“早就不痛了。”
“那就好……其实我一直不敢跟你说,我跟沈牧分手了。我很卑鄙,怕一告诉你,转眼你们俩就走在一起。”
51.返校
张凯曦的直白,让谭宇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很多话,说得太清楚明朗,反而让人无所适从。
“好像很晚了,我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
“没有”谭宇觉得今天的张凯曦和平时很不一样,但他一时也说不清这种不一样表现在哪里。
“呵呵,不骚扰你了。睡吧,做个好梦。”
听完这话,谭宇无端生出些失望来,他本以为,那个人会一直自顾自地讲下去,就像当初他们一起住院的时候,他在隔壁病床,每晚都亢奋地拉着他聊到半夜,聊到他实在撑不住睡死过去为止。什么时候,他也变得跟他一样沉默寡言了?
挂了电话,谭宇带着这个疑问,进入了梦乡。
张凯曦也挂了电话,手机放在枕头下,把被子卷到肩膀,放松地合上眼,睡了这么多天来的第一个好觉。
这以后几天,张凯曦便会时不时地打电话过来,跟他聊一些琐碎的事,两人读的同一个专业,可以聊的东西自然很多,从市场营销管理到卡耐基的《人性的弱点》,又聊到前几年国企的体制改革,张凯曦提出的很多独到的见解都让谭宇打心底里佩服。想当初谭宇会读管理类专业还是被调剂的,他自己压根没什么兴趣,三年下来也就把书本上的东西学了个七七八八。而张凯曦就不同了,他大二就开始和陈鸥合伙创业,有切身经验不说,商业头脑也是一流。谭宇每次跟他聊完都觉自己的IQ值有待提高,难怪这厮根本不屑于来学校听课,因为课本上的那些东西他早就用实践证明过了。
于是乎整个寒假谭宇除了跟他妈学做饭其余时间都用来和张凯曦煲电话粥了,当然,长途话费问题他不用担心,都是张凯曦打过来的,他这边接听免费。
过年的前一天,沈牧顶着风雪来给谭悦上最后一次课。谭父昨晚在机关的年终酒局上喝多了,这会儿还没醒。谭母出门补办短缺的年货去了,无事可做的谭宇便在家里打扫卫生。中途他装了个果盘送进谭悦的房间,沈牧正在给谭悦改他自己出的测验题,一时腾不出手拿水果。谭宇放下果盘,没什么表情地剥了半个橙子塞到他嘴里。
他现在和沈牧相处,已经完全是朋友的状态了,没有不该有的妄想,也没有不该有的情愫,一切都很自然。
“哥,我也要”谭悦一脸不得宠的哀怨,“你都不给我剥”
谭宇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毛主席教导我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便优哉游哉地出门去了。
沈牧从那半个橙子的酸甜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院门口了。谭悦正在房间里背诵经他改造过的升级版化学元素周期表,他得了空,便出来透气。才走到后院门口,就看到了谭宇的身影。那人手上拿了把扫帚,蹲在水泥地上,背对着他,正在和谁通电话,眼角眉梢都是发自肺腑的笑意。
他生日那晚过后,谭宇依旧表现得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但只有沈牧知道,谭宇虽然还会像以前一样对他笑,可笑容里却少了很多他熟悉的东西。那些压抑的深情、热切、希冀和爱慕……都再也看不到了。
他们之间,终归是做不到毫无芥蒂的。
沈牧不再把目光停留在那个让他莫名觉得刺眼的笑容上,转身,进了室内。
年一晃就过完了。返校的这天是正月十五,也是谭宇二十一岁的生日。上火车前谭母恨不得把家里的土鸡蛋腊鱼腊肉什么的全包给他带去学校,谭宇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才说服他妈把那个硕大的蛇皮袋提回去。沈牧的票比他晚一天,在他临上火车前送了他一本书当生日礼物,《追风筝的人》。谭宇在车上闲得无聊,便看书打发时间。不知不觉就沉浸在了书本里的世界,等再次抬起头来时列车已经进站了。
背着包刚踏出出站口,人群中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就让谭宇目光一凝。他今天返校张凯曦是知道的,但他完全没想到他会来接他。
谭宇正在发愣的时候,张凯曦已经走近,笑眯眯地揽上他的肩膀,“发什么呆呢,走吧。”
张凯曦明显瘦了,下颌削尖,紧抿的嘴角多了几分凛冽,他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有种不健康的白皙,微微用力时手背上的青筋像伸展的叶脉一样纤毫毕现。
谭宇直觉张凯曦这个寒假过得不太好,但他也不敢问什么,只好把话题转向广大江城人民最喜闻乐见的类型,“你……吃饭了吗?”
张凯曦转头看了眼他,“还没有,怎么了?”
“晚饭我请你吧。”谭宇不好明说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只得挠头一笑,“你大老远跑来接我,不请吃饭说不过去。”
张凯曦嘴角勾起,“行啊,正好我想吃后街那家麻辣烫。”
车子一路开到理工大西区宿舍楼下。两人一前一后地上楼,谭宇落后张凯曦一步,惊愕地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熟稔地开了宿舍门。
“你怎么……”谭宇有点搞不懂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哦,有件事我忘说了,我这个学期搬回宿舍住,正好跟你一个寝室。”张凯曦见怪不怪地耸了耸肩,“至于原来睡在你隔壁的那位,他要考研,主动跟学校提出搬去校外住。”
谭宇愣愣地踏进宿舍,果然看到他隔壁的床铺变了一番模样,泛黄的军绿色床单被崭新的深蓝色格子床单所取代,床头贴的乱七八糟的女星海报和军事新闻没了,露出洁白平整的墙壁。床底下也不再散乱着发出异味的板鞋和人字拖,而是摆了一双簇新的毛茸茸的大灰狼棉拖。
谭宇乐了。
“都是我妈硬要给我买的,说什么穿着暖和……”张凯曦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颇为窘迫地解释。
“大灰狼……嗯,挺好的。”谭宇煞有介事地点头,卸下身上的背包,正要拉开书桌前的椅子坐下去,不知看到什么,啊了一声。
52.
他的书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架灰蓝迷彩的迷你直升机,珍珠板的机翼反射着炫目的微光。谭宇的目光定住了,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梦想能有一架自己的航模,他遥控着它,看它越飞越高,在天空划过一抹鲜艳的色彩。可是好的航模太贵,他没钱买。自己做,又买不到材料,也没人指导,所以这么多年他也就折折纸飞机聊以慰藉。没想到今天竟然……
“上次你去我家的时候,我看你盯着玻璃柜里的航模看了很久,所以我想你可能会喜欢这个……”张凯曦踩着慢吞吞的步子挪过来,小心地观察谭宇脸上的表情,“我自己DIY的,做得可能不太好。以前学的技术都忘光了……上网查了挺多资料,就是不知道网上的东西靠不靠谱……你要不要试飞一下?”
谭宇从惨淡的童年回忆中抽身而出,嗯了声,拿起旁边的遥控手柄。
小小的直升机先是不稳地晃动了一下,然后螺旋桨慢慢旋转起来,速度越来越快。谭宇站在走廊上,两眼发光地仰头看着直升机一点点升空,脸上写满孩子气的迷恋和狂喜。
“还可以再高一点。”张凯曦微笑着站在一旁。
“不是吧……已经很高了……”他们住的楼层是四楼,谭宇谨小慎微地操控着手柄,就怕自己一个不慎那架直升机就栽了下去。
“没事儿,电池很够用,再飞高一点。”张凯曦瞄了瞄腕表上的时间,眼底染上神秘的笑意。
机身在震颤中缓缓拔高,谭宇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往上升的迷你直升机,虽然今天没有蓝天白云,但在灰白的天空下,机身的色彩显得格外鲜亮。渐渐的,直升机升到了一个谭宇也只能伸着脖子仰望的高度,此时,它突兀地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