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他心下飞快计较,他不能就此一走了之,留下一堆烂摊子给萧椒。毕竟他还答应过要萧椒不必担心南溟之事。
群蛟悬停在空中,从深渊中四处都向沈谧投来目光。沈谧以人形挂在它们中间,显得渺小极了。它们的眼睛里确然无悲无喜,像人间千万年不变的山海,像藏在云层背后一望无际的天空,它们超脱生死,在这个世界之外,以某种独特的形式存在着,确实像是神明,在世外高高在上冷眼旁观一切枯荣轮转的真正的神明。
最终,它们没有再说什么,又缓缓向南溟之中退回去。
它们并不打算插手眼下的乱局。
沈谧看着它们转过身去,忽然开口问道:“不重要的话,你们当初又为什么要那样做?”
鳞片泛红的长蛟停下来,转头看着他。
“为什么,要偷真龙的身份?”沈谧继续追问。
这世间只有沈谧一人知道沈漓不是神明。
这个秘密连三千年前的玉隐、汪道安之流,甚至是沈漓自己,都不知道。
与自蒙昧中降临于世的生灵不同,像沈谧这样以被赋生的形式“活过来”的,冥冥之中头脑里就会有传承,那传承只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又不能被表述出来的感觉,就好像人一出生就会哭一样,是一种本能。深渊下每一次只让他一人听见的絮絮低语,都是来自蛟一族千万年前留下的一段残念。
可它们不肯告诉他,这样的命运是为什么。为什么蛟要把自己的蛋放到龙的窝里,为什么万万年过去只有那条小蛟还活着,为什么被安上神龙身份的沈漓一生那么苦?
他亲眼目睹了沈漓奔赴悲惨命运,并在几乎同时见证了那命运背后讽刺辛辣的不怀好意,妖怪替神明而死,死到临头还想的是让自己的恶念不要恨好好活下去……多么荒诞多么好笑?
他也是那时候陡然意识到,难怪,沈漓那样光风霁月一个“神明”,居然也会生出恶念——沈谧其实意识觉醒得很早,大约早在沈漓还在止禹山的时候,他就已经模模糊糊有些感觉了。只是那时候沈漓没注意他,他那时也不是很能记事。
当年人族修士上蓬莱寻宝,得到的一窝龙蛋里确实还有一个没死全的。而孵化出沈漓的那颗蛋,是蛟偷偷放进龙窝里的,在最外面。那颗蛟蛋与还未来得及孵化的龙蛋一起,躺了不知道多少年,其他的蛋相继化为石头,只有它旁边那枚,沾了它的活气,还存了点真龙气息。
蛟蛋和龙蛋相互滋养,气息纠缠,千百年过去,那条没成型的小龙已经先死一步,唯独那只蛟活了下来,平白得了真龙神族的称号。
沈漓还在蛋里的时候曾与那小龙难分难舍相依为命了好几回沧海桑田的变换,他非真龙,但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与神龙一族关系匪浅。萧椒阴差阳错得了真龙气运,而沈谧承袭沈漓一身血肉,他和萧椒原本命里就带着相互吸引的魔咒——这是沈谧得知萧椒身上沾了真龙气运之后想明白的。
那是万古洪荒滋养出来的一点羁绊,丝丝缕缕,如何能斩断?
所以萧椒出窍时才能阴差阳错闯进幻境,找到他。所以后来天雷落下,他才能突然良心发现,往后退那半步不让萧椒被雷砸到。所以……那阴差阳错顺着沈漓而附着他命缘的龙首玉,只能落在萧椒的手里。
第七十章 南溟新主
没有人准确地知道变故是在哪一瞬间发生的,或许是某一道惊雷,或许是某一阵狂风,总之等他们回过神来,人间已经笼在了一场无边的黑暗之中。
变故来得摧枯拉朽。
周常洺记得不久前南州的盛况——一夕之间南州好多百姓都突然出现在南州城外,他们有点尚还懵懂,有的哭天喊地,有的缩成一团……
他那天就站在皇城的城楼上当班,亲眼目睹了突然出现的一群群百姓,又看到传说中腾云驾雾的仙人来去如风。他心中惴惴,隐约之间已经有了一点不祥的预感。
这预感在他做了那个奇怪的梦开始,就已经埋在了他的心里。
周常洺是在父亲去世时从父亲手中接过周家祖训的,祖训里一是让周家人不得入修行之门,而是要他们寻到龙吟阁的开阁令牌。那块令牌他没见过,父亲也没有,祖祖辈辈都没有。但是祖训一字一句就是这样传下来的,每一位周家子孙都不敢怠慢这虚无缥缈的祖训。
大约是机缘到了,那一日他路过柳叶巷时,竟然在巷子口逢着个摊子,摊子上犄角旮旯里躺着个不大起眼的牌子,满是灰尘,也没人在意。然而周常洺就是一眼被那牌子吸引,花了一贯铜钱买下了。
那看摊子的人晴朗的夜幕下也撑着伞,人在伞下,同周常洺说这些宝贝来自皇宫,深宫有太多堆放在犄角旮旯的东西了,政权更替,有的被烧了抢了,有的就落到角落里,偶有宫人偷偷顺两件出来交易实在是太寻常的事。但是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周常洺被那人那般不要命的大胆吓得又有些犹豫,却见那人笑起来,裂开嘴巴,瞧着不大正常。那人似乎要上前来抓他,他躲了躲,便只听到一声惨叫,再一抬头那人连摊子一起没了踪影,牌子却还在自己手上。
那日巡夜完,周常洺便听同僚说,柳叶巷子里有个鬼市,半夜而合,鸡鸣则散,那些小鬼喜欢摸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卖,与之做交易需万分当心。周常洺心头一阵后怕。
而当夜他迷迷糊糊睡过去时,便做了那个梦。
那梦里他手捧那个牌子,心里不知为何就是笃定,那就是龙吟阁的令牌。他虔诚恭敬地跪在神明脚下,献上迟到不知多少年的歉意,然后被神明一袖子扇飞。他记得清楚,梦里的神明高坐枯骨之上,神色凄厉,眼中恨意滔天,一字一句说着:“未有一刻敢忘。”
周常洺的祖先一直背负着一个秘密,和一份世代传下来的罪业,传到他这一代时,他其实已经无法像祖祖辈辈一样真切深刻地共情那份悔恨愧疚与羞耻,但是他仍然尽心尽力寻找着赎罪的方法。一开始这一切对他来说只是祖祖辈辈累积的执念罢了,然而梦到那个场景的时候,他却从神明疯狂的眼里,莫名理解了自家先祖的心虚。
尤其是他醒来发现那牌子确实不见了。
后来他就常常回忆起神明在梦里说:“你就不怕我毁了你们的江山吗?”
他其实还是有些怕的。
现在,他直面着一场乌黑的,脏水一样往下淋的雨。
仙门其实早前已经有人来传消息,让大家先往仙山上撤,但皇帝不愿离开都城。
事实上,除了经历过一次的南州城百姓都向隐心宗所在的山中撤离之外,大多数人都不肯轻易挪窝。这也正常,人们往往不愿因还未发生的事而背井离乡。
黑雨落在地上化不开,像油一样缓缓淌着,很奇怪,就只聚在城门前。周常洺看到有什么东西在“油”下蠕动。周围的士兵都觉得诡异,顶着雨看看城下汇集的一片黑色,又互相交换着眼神,像是想继续看下去又想马上逃走。
“咕嘟。”黑泥冒了个泡。
泥里有什么在翻。
周常洺取了火把,探身出去看,只见一个扁扁的脑袋慢慢冒出来。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周常洺手上一抖,火把从城墙落下。
黏腻刺鼻的气味从城楼下升腾起来。几个人一错眼,那扁平脑袋露出了真容——竟然是一条巨蟒!
巨蟒浑身青绿,黑泥挂在它身上,斑驳一片,淅淅沥沥就往下掉,看起来好不恶心。它吐着信子支棱起来,一小截,已经与城楼同高。
周常洺心里咯噔一下,还没开口下命令,方才还在自己身边的小兵们已经屁滚尿流地滚下了城楼,跑了。
周常洺吞了吞口水,那条巨蟒正在看着他!他第一次痛恨城楼如此矮,根本挡不住什么。他压下心慌,在巨蟒的注视下,慢慢往旁边挪。
仙人们来皇城让他们撤离时,给他们布了一个临时的防御阵,那个阵的开启之地离此尚远,但是旁边的楼里挂着一枚铃铛,仙人说,如果出事,拉一下铃铛,负责启阵的人便能收到信息。
他小心翼翼地挪动,动作又轻又慢,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门框,手眼看着就要够到那个铃铛时,那大蛇没了耐性吐着性子一头冲过来。周常洺吓得跑出了此生最大的速度,他一把夺下那铃铛,玩命地摇着。铃铛的声音微弱,在巨蛇的嘶嘶声里显得不值一提。
周常洺缩到了角落里,祈祷着大蛇不会破楼而入。
然而人倒霉起来的时候,祈祷往往事与愿违。
那只巨蟒撑着脑袋隔着门洞往里看,发现自己脑门太大无法钻进去,便一扬尾巴,削去了城楼半个楼顶。
周常洺被飞溅出来的石块击中后背,然而这时候他也顾不上什么疼痛,飞快跳下楼梯,也不嫌弃黑雨恶心了,头都不敢回地往前跑。
跑得太急,一不小心拌倒在地。他惶恐地回过头,看到那条巨蟒被什么东西拦在了城外。
防御阵启动得很及时。
周常洺长长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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