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沈谧这天杀的老怪物不知道心是什么做的,萧椒就差把眼泪鼻涕蹭他一身哀求他别出什么事了,他倒好,自己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却用那些灵力将萧椒推了出去。那一瞬间,那朵花上光芒盛放,汹涌从萧椒身侧席卷过去的风与将萧椒推开的力量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萧椒夹在中间,差点被拍成一页纸片儿。
他隐约好像听到了什么,又不太确定,仔细分辨,听到了沈谧的声音。
沈谧一声声在忽远忽近的地方唤着一个人。
沈漓。
萧椒在风里被卷得七荤八素的,还未回神,人已经被送了出去。在他没办法反抗的力量面前,几乎是连滚带爬形容狼狈地被拍在了一片草地上,吃了一嘴泥。
白花开得细碎,入目一片祥和宁静,方才种种,仿佛离此有千万里之遥。
萧椒知道沈谧要做什么了。
或者说他一直都隐隐约约知道一点。
他试探过沈谧,而沈谧说,人死如灯灭,一切有定数。
沈谧说那是定数。可原来这人早就定好了自己的结局,无论是收敛沈漓骸骨还是随萧椒上止禹山,他都在背后默默地预谋着用自己换回沈漓。他早就准备好一个人孤独地走到尽头。
沈谧这个骗子其实只不过是打算短暂地陪萧椒一程罢了。而到头来最执着生死的,原来是冷眼旁观生死的那个。
萧椒一腔热血短短片刻凉了个彻底,他麻木地站起来,开始想南溟,想封印的事。
无可避免地想到沈谧应承他南溟之事让他不必担心。不必担心,因为他会让那个沈漓回来接这烂摊子是么?
萧椒摇了摇脑袋,暂且按下沈谧的事,他发现周遭这片草地是在悬崖上。他站在崖边往下瞧,下头不知有多高,全被笼在漆黑之中,所有鲜明的色彩自崖边那条明确的分界线之后便全部消失。
萧椒想了想,纵身往下跳——封印还在深渊之下,沈谧一定也还在,还有他同行而来的牧云白一行人。那倒长的山峦塌了一半,万一刚刚在大作的妖风里全倒了,那可就完蛋了。萧椒乾坤袋里还装着神通司赶制出来的东西,本来是加固封印用的,封印崩了他用那个应该也还能再稍微再拖一拖时间。
可是这深渊好像在抗拒着萧椒,有什么东西浮在深渊上,不容拒绝地将萧椒拦在外面。
而深渊之下,这蛰伏在暗中的怪物终于在一片混乱中缓缓从黑暗里爬出来,踩着一只半窝在苍息火海上的麒麟的身躯。它形容古怪,像是一团黑黢黢的泥,没个定型。路过那副燃烧殆尽的尸骨时,它侧目看了看,发出了一声嘶哑的笑。
“南溟之主,现在是我了。”
麒麟挂着满身的触须浩浩荡荡从苍息之火里穿过,那一滩泥终于从麒麟背上下来,在麒麟身侧立成了一座小山。
“我,自由了。”
麒麟俯首跪在他脚下,没有什么情绪地说:“恭贺吾主。”
“郁子临。”黑泥万魔王伸出了一节触须,慢慢裹上了麒麟的角。
“是。”麒麟一动不动。
“可怜。”万魔王笑起来,然而并没有笑几声,他便感觉到了不对劲。
寸草不生的深渊之下万窍生风,风没有停过,窜来窜去的黑影们从封印中逃出,却又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深渊中,仍未能去往繁华人间。
着火的尸骨崩塌,沾着苍息之火的火星从天空纷纷扬扬落下来,深渊下恰如下起一场大雪。万魔王退得远些,没在意那些乱窜的妖魔,放出神识去找离开深渊的方法。
这时,南溟另一端却有什么动静响起来。
万魔王心道不好。他连忙要从那破裂的封印回到南溟去,却被满山的纯白火焰拦了一拦,他那越发不聪明的仆从没能跟上他的想法,还傻愣愣戳在原地没动。气得他快要喷出一脑门泥浆来。
南溟破封,走蛟现世。
有浓雾从南溟彼端涌出,夹杂其间的却是一些萤火一样的蓝,火势正盛的苍息之火被那浓雾轻易扑灭,整个深渊一时都被吞进雾中。万魔王那堆泥一样的身躯却僵在原地。
他算准沈谧会来取不死花,让郁子临去传话也只不过是确保沈谧知道花要开了的消息。那朵花有没有用他不知道,沈漓当然是救不回来的,那真龙遗脉神魂早就散了个干净,但是沈谧不知道。只要沈谧动用逆转生死的术法,逆天而为所生的力量足以冲破封印,无论沈谧是哪个阵营,只要他对沈漓执念未消,这南溟,万魔王都有那个自信能出来。
万魔王一直认为,出了南溟,整个世间对他来说便都是囊中之物,他偷偷顺着一点裂缝去往人间的那些神识所见所闻都向他证明着,在如今这灵气衰退的凡间,那些修士根本没有抵抗之力。
但他没有料到,沈谧,世间最后的真龙遗脉用一身血肉赋生的人,居然能唤醒南溟深处沉睡的走蛟残魂。
那些上古巨物从浓雾里游弋而出,周身鳞甲在漆黑的雾气里也能看出有明灭闪烁的一层光。它们一头接着一头,自封印里优哉游哉地爬出来,飘浮在雾里,游走在整个深渊中,好像穿过了浩渺光阴,从洪荒而来。
深渊下一时陷入寂静,连那些没有理智乱窜的黑影都像万魔王一样被定在了原地。
悠然巡视过深渊的那些远古巨蛟,有着睥睨世间的从容气场,哪怕这些并不是真正活着的它们。
沈谧仍然捧着不死花,花瓣已经开始卷边,最外侧的那层花瓣已经耷拉下去,光华熄灭,它们迅速皱起来,缩成了一团。他整个人与花仿佛一体,也跟着花的光芒幽幽地忽闪着,亮起来的时候,几近透明。
他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花。
不死花照亮了周围那些古老生灵留下的游动的影子,它们周身的鳞片不全然是黑色,这些与真龙一族天差地别的所谓恶妖,仔细看去一身鳞甲也有五颜六色的光彩。它们与真龙一样,穿行在黑暗里,也带着满身流光溢彩。
不死花又暗了一层。
沈谧快把那花看出两个洞来,可除了不死花在一点一点枯萎,而自己一身濒临失控的伤飞快好转之外,没有别的事发生。
“没用的,”沈谧听到一个声音在说话,“不死花不可能让他作为神明再次降临世间。你明知道。”
不,那是许多许多的声音,是每一头乘着浓雾从南溟出来的蛟的声音,它们用同样的语气说同样的话,远远近近,汇到一起,没有太多的的感情色彩,不像责备也不像褒扬。
沈谧沉默,执拗地看着手中的花。
光华又灭一层。
“神明还是妖怪有那么重要吗?”那些声音徐徐说着,“漫长的时光里,那些能翻云覆雨改天换地的大妖,哪一个不是与神明一样,也曾站在万古洪荒之上,冷眼看众生挣扎浮沉?苍生在他们眼里都不过尘埃草芥,大能者,为神明、为恶妖,对凡人来说可能很重要,但对他们自己来说,只是无所谓罢了。上古时代,也曾有肩扛大道甘愿赴死的大妖,也曾出现暗中作祟为祸人间的邪神。说到底,神明还是妖怪,不过是凡人愚昧,妄自加诸于我们的。”
“大道三千,哪一条都是通途。”
“你既能与我等残魂共鸣,应是个通透的孩子,不该被这些条条框框所累。”
沈谧沉默良久,久到他再无力支撑,而那朵稀世的不死花完全凋零在他手中,光芒湮灭,连已经枯死的花瓣都化进了雾里。他终于开口,说的却是:“重要。”
他重复道:“很重要。”
蛟们说:“蛟一族的传承自你开启南溟的这一刻,已落于你身,如今这六合上下,再没有枷锁可以牵绊你,你可以放下这一切,随我们一道归去,此间一切烦忧也好执念也罢,于你都会是过眼云烟。”
“神明凌驾于凡世之上,甚至天道之上,无悲无喜,万万年心如止水,我们亦然。谁又能说我们便非神明。”
沈谧却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沈漓以神明的身份降生,恪尽职守履行神明的职责,便该以神明的身份永远在史册留名;萧椒承真龙气运,被所谓天道推上风口浪尖,便该受万人敬仰崇拜修那成神的正果。身份以及这凡世的一切,对我来说不重要,但对他们来说,很重要。”
他原本确实抱着抛下世间一切枷锁的念头来的,但那是在可以换回沈漓的情况下。那样的话,所有他不擅长处理的事,所有他矛盾地卡在中间不想守护又需要守护的,都会全部归还给沈漓。在他的计划里,沈漓能够活过来,镇压南溟,便能真正成为受万人敬仰的神明,获得他本该获得的一切,而非只是那些各怀心思的仙门虚情假意一句惋惜。
他想这段时光就当是自己偷来的生命,若侥幸还能存留一点意识,他便再去找萧椒,若没留下什么,也无妨,沈漓应该可以处理好。沈漓当年不打招呼就将他赋生,他觉得自己还沈漓这么一下也不算过分。
可是这个想法没能成功。换不回沈漓,南溟又被搅得一团乱。
沈谧觉得自己就像个下山的猴子,捡芝麻丢西瓜,捡片烂叶子又把芝麻扔了,到最后发现什么都没拿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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