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亭大约是不知道的。自己那柄名唤无极的佩剑,但凡是被生人拾起,而欲要用它对其主人下手,不仅无法心想事成,反倒会为其所伤。
而他故意将无极丢给对方,却格外诧异地发现,对方心中竟对自己没有半分恶念。
世上怎会有人这样的人呢?
时轶一面想,一面入神地看着那双似是水墨绘成的好看的眉眼,从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一路看到浅淡的唇上。
他忽然想看看对方动怒时会是何模样,看这张无时无刻都不变色的脸露出羞恼的神情来,看那双不曾对自己笑过的唇角会不会因此染上嫣红。那会是怎样一副光景呢?他想。会是——
“怎么了?”
谢长亭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时轶骤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从木椅上站起,此刻同对方离得极近。
他一只手正擎在对方脸侧,而那双令他入神的眼正看着他,神情平静又柔和。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两人一齐朝房门处看去。
一名白衣老者立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时轶一下松开手去。
“五师叔。”他开口道,语气平平,丝毫听不出来他此刻心跳飞快,一下一下,重重撞在胸腔之中。
时轶说着,压下心中慌乱,悄悄看了眼谢长亭。
又低下头去,看向自己左手。
——对方分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那么看了他一眼,就教他心如擂鼓。
这是他十六年来都未曾有过的怪异情状。
他想,我这是怎么了?
非要看他动怒,看他羞恼——我为何会这样想?
为何一对上他,喜怒哀乐就变得那样不受控制?
而与此同时,又有另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从他脑海中冒了出来:原来我是这样想的吗?
“这这这……”许久,最终是五师叔打破了屋中僵持的沉默。
他看了看手上扎着细布的时轶,又看向谢长亭手腕上一圈红痕,目光最终落到地上散落的绳索上,最后竟然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你这臭小子,这是又在做什么孽!”
“五师叔。”时轶将手一背,径直从白衣老者身边挤了过去,又在门外站定,看向谢长亭。
他眯了眯眼:“此人不知如何破开禁制,闯入了我无名境来。”
谢长亭:“我……”
“我问他,他什么也不肯说,只好留给师叔你审问了。”时轶冷冷说着,回过头去,“我先走了。”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急忙丢下这两句话后,居然连正门都忘了走,而是跃过歪倒的古木,翻身上了石墙。
堪称是慌不择路。
留下谢长亭和白衣的五师叔在原地面面相觑。
许久,谢长亭有些头疼地开口道:“我……”
却被对方打断了:“你等等。我认得你。”
谢长亭一愣。
“我认得你。”五师叔对他说,“你是谢长亭。”
谢长亭险些倒退一步:“……什么?”
五师叔冲他摆了摆手,跨过门槛,反手关上房门。
他在木桌前坐了下来,抓了把一头花白的头发,神情有些苦恼:“该如何同你说呢?”
“这样吧,长话短说——想必你也知道,此刻你身在一片回忆之中。而出于某种原因,眼下的我也能在这片回忆之中活动,拥有自己的意识。只是当回忆的主人,也就是时轶,在场的时候,我的言行会不受自己控制,而是会顺着他的记忆行进而变化。”
谢长亭微微睁大了眼:“你是我在灵虚洞中……”
“是的,那时你见过我。”
谢长亭立刻了然。
活在记忆中的五师叔在时轶在场的时候,并不能自由控制自己的行动。而此刻时轶离去,不知何时会回来,他应当抓住时机,询问对方有关心魔之事。
只是还未等他开口,五师叔就先行道:“长亭小友,我虽不知此刻你是如何踏入这片回忆之中的,但我樊某人此时有一事相求。”
他用那双有些浑浊的眸子看向谢长亭,神情似是哀伤:“当初事发突然,我们谁也没能将他救下,以致他长久被困在这段回忆当中,已成心魔。”
“救下?”谢长亭问,“这是什么意思?此处将要发生何事?”
五师叔却摇了摇头:“我虽知将来,却不能告知于你。否则有违天道,你与他都将被永远困在此间,不得脱身。”
谢长亭略一皱眉,说:“晚辈知道。可需要我做些什么?”
五师叔长长叹了一口气:“你方才已经见过此时的他了吧?看着像是调皮捣蛋,但实则喜怒无常、固执己见,全然不会克制自己情绪。我倒是很惊讶他只是将你捆了起来,而没有在你身上留下一两道伤……若是你能规劝他一二,施以援手,救他于水火之中,便好了。”
规劝?
就……仅仅是如此吗?
谢长亭想了想,刚要开口再问些什么,却忽然见五师叔神情一变。
他面上有些扭曲,张了张口,似乎是在与什么对抗。
最终神色痛苦地丢出一句话来:“你不愿说就不说罢!”
谢长亭:“?”
下一刻,房门被人打开。
时轶重新出现在门口。他问:“师叔,如何?”
谢长亭:“……”
他与五师叔对视了一眼。
当真是难为他老人家了。
五师叔摇了摇头:“什么也问不出来。”
“看吧,我早说了。”时轶轻巧跨过门槛,听他语气,倒没有真心想要问出什么来的意思。
他脸上湿漉漉的,有水珠正从额发中落下来,似乎方才是去什么地方洗了脸。
“罢了。”五师叔从桌前站起,“你同他待在一处,我去准备些吃食。”
时轶重新在桌前坐了下来。
谢长亭原本是要想想五师叔所说的“施救于他”是什么意思,可坐在对面的人却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待他不解地看过去时,又立刻故作无事地移开目光,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望向屋外。
如此几个来回,五师叔总算是回来了。
他将托盘上盛着的两个小碗依次放在桌上,而后停在了一旁。
谢长亭往碗中瞥了眼,神情一动。
……怎会是莲子羹呢?
而五师叔站在原地,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倒是时轶看了他一眼:“五师叔,你是有话想说么?”
五师叔立刻道:“我是想说,方才结界处似乎有些异动。我要去查看一番,就先不留在此处了。”
说罢,他像是极不情愿一般,挪动双腿走出正房,还顺手将房门合上了。
时轶这才将目光从五师叔身上收了回来:“五师叔今日怎么奇奇怪怪的。”
谢长亭:“……”
他忽然间明白了过来。
此处虽是回忆,但并不会于时轶真正的记忆完全相同,否则自己就不会出现在此处了。
内识海中万事万物皆是识海主人内心想法的反映。方才五师叔不想离开,却依旧不受控制地出门,分明就是时轶不想他留在此处。
同理,这莲子羹……
“我听闻你们上善门内,戒律森严。”果不其然,坐在他对面的时轶悠悠开口道,“辟谷以后,绝不可再沾五谷。”
“若是你不肯说出自己到底是如何进入此境的,就将你眼前那碗莲子羹吃了罢。”
“……”
谢长亭不想同他争辩。他默了片刻,拿起碗中汤匙来。
时轶偏了偏头:“你真要吃?”
“我说不出我是如何进来的。”谢长亭道,“你相信吗?”
时轶静了静。
他翘起嘴角:“不信。”
“……”
“你既然真要吃,那就吃干净吧。”时轶又说,他右手把玩起膝上佩剑来,“若是敢剩下一点,我就……”
他停顿一下,似乎是要斟酌威胁之辞。想到最后,却也只想出一句:“……杀了你。”
谢长亭动作一顿。
……这该不会也是他本体灵识真实所想吧?
他只好抓起汤匙,当着对方的面,将这碗“欠下”的莲子羹一勺一勺送入口中。
直到舀净最后一点,谢长亭才将汤匙放下。
时轶目光立刻投向他碗中,似乎是要“检验”一番对方是否真的照做了。
谢长亭一时有些无言。
刚要开口问他是想做些什么,忽然听他道:“可你还没有吃完。”
谢长亭瞥了眼空荡荡的碗,不知他脑子里此刻又在想些什么。
殊不知时轶此刻背在身后的手正五指紧攥,又松开。
他说:“脸上还沾着。”
“……”谢长亭愈发无言,便要抬手去擦。
时轶又说:“不行。”
“说了是要‘吃’完的。”他慢慢道。
谢长亭彻底无奈:“可我又看不见……”
话还未说完,肩上忽然传来一股力道。
时轶按住他肩头,将他推在了椅背之上,那双与多年后一模一样的眼瞳紧紧盯着他,眼底翻起难言情绪来。
他问:“那你要我帮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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