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要找一句话来搪塞夏珏,心头便生感应,坐起身,朝临仙城的方向望去。
乌云压城,宛若天崩。
浓稠的漆黑雨水,从浓云间泼洒而下,不是滋润万物的甘霖,反而挟带着疯狂与死亡的气息。
黑雨所至,临仙城内的苍翠树木尽皆焦枯,还不知道撤离的雀鸟,在半空尖声鸣叫,振翅盘旋,又一只只身躯沾满黑水,坠落在地面。
身形一闪,桂凤楼已飞到临仙城的上空。圆弧形的光晕,笼住了他的身体,他向光晕外探出手,接住了一滴劫雨。
他还是初次直面幽劫。
劫雨一落到他掌心,即沁入了肌肤,消失不见。这不是实质的雨水,而是某种邪恶力量的显化。奇怪的是,这种力量杀死了千万人,唯独伤不了他。
桂凤楼凝神感知。
是怨恨,蕴在黑雨中的是无穷无尽的怨恨……这场幽劫,仿佛天的哀哭。
是谁在哭,为了谁而哭?
他忽然撤销了守御的结界,圆弧光晕消失,黑色的雨水,瞬间将他身子浇透。
冰冷的怨念,无比清晰地侵入他的心神里。
恍惚间,他瞥见了一个身影。那人看不清面容,注视着他,双唇开合,仿佛在念某个人的名字。
不是“桂凤楼”。
不是在唤他,可他的心也揪紧了,开始一刀刀凌迟般,绵密的痛楚。
他合上眸子,悬停于半空的身体微微颤抖。
猛然腰间一紧,有什么抓住了他,环抱着他。狂猛风声里,将他飞快带离了劫雨的范围。
低沉的嘶吼声在耳畔响起,桂凤楼一睁开眼,就看见一头硕大的白狼,尾巴还卷在自己腰上。
巨狼转过头来,看向背脊上的他。狼瞳已变为赤红,它的气息被劫气染污,几近入魔癫狂的边缘。
“李兄。”桂凤楼唤道。
报以回答的是一声低吼。
猝然间,他身子往后摔倒,被巨狼按在了地面。
赤红的瞳孔瞪视着他,巨狼对着他低下头去。森白的利齿,历历可见。
桂凤楼心中暗叹,扶在白狼覆满长毛的胸脯上的一只手,凝聚出明亮的光华,将净化之力渡了过去。
巨狼咬住了他的咽喉。御体气劲自发地浮现于体表,没有让狼牙刺穿。
净化之光,持续地散发着。
渐渐地,桂凤楼察觉巨狼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狼瞳中的红光,也开始消隐。
当众人围拢过来的时候,他们看到桂凤楼倒在地面,伏在他身上的巨狼,忽而变为了李绪的模样。
李绪脸色迷茫,似乎还有些神智混沌。望着身下人霜雪般的颈项上残留的齿痕,他又低头,咬了上去。
这次不是杀意森然的狩猎,而是抚慰意味的细碎啃咬,最后转为舔舐。
你们狼族是这样哄人的么?
桂凤楼的身子都被他弄得酥软,心里不禁想道。
也不知道等李绪彻底清醒过来,脸上会是何等表情。
片刻后,在旁人的一片寂静中,李绪才停了下来。
他怔了怔,伸手拉住桂凤楼,两个人搀扶着站起身来。
一只木质的护符悬挂在李绪的颈项间,色泽已转为深黑,此物为他拖延了些许入魔的时间,但也无济于事。
桂凤楼心知,先前他是远远望见自己神色有异,才赶过来解救自己的。
自己连守御的术法都不用,就直面幽劫,难免叫人担心。
他有些不忍看李绪面上的神色,尽管他知道李绪现在面无表情——
仍牵在一起的手,暴露了李绪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第36章 锁链 你一只手,我一只手,谁都不会走……
“我方才深入幽劫查探, 不慎心神失守,亏得李兄救下了我。”桂凤楼首先笑着开口,为李绪解围。
李绪沉默不语, 目光投往别处,没有看他。
“哎呀,”小师弟周靖适时为他捧场,“那还真是好险!李城主都差点儿入了魔呢!”
他咋咋呼呼, 总算将众人的心思,从李绪刚才的那一怪异举动上引开。
“着实危险,两位没、没事就好。”临仙城主严贲舒了口气,又问道,“桂道友,可有发现什么?”
桂凤楼摇摇头。
被劫气之雨浇灌时, 他恍惚中望见的那道身影, 他还不想说出来。
“唉, 这么多年来, 还无人查出幽劫的缘由。不过桂道友年纪轻轻,便能预测此劫,拯救我临仙城上万条性命, 幽劫一事,恐怕就要在道友的手中了结。我先替城中百姓, 拜谢桂道友。”
严贲朝桂凤楼深深地一揖。
早已备好的谢礼, 也由他的随从呈了上来,以沉香木匣装着。
桂凤楼没有多推辞便收下了。匣子里装的多半是灵石灵草,为了对抗幽劫,他需要每一份力量。
在收取谢礼时,李绪握住他的那只手松动了。似乎他刚刚醒悟过来, 自己还抓着桂凤楼的手。
桂凤楼不动声色,却故意在指间加了点力道,牵绊住他,不让他放开。
他又想逗逗这位一板正经的李城主了。
他的那双春葱般白净柔润的手,也是双握剑的手。除非一根根将手指折断,否则没有人可以挣脱。
李绪和他无冤无仇,当然是狠不下这种心,只有被他所困。
接下沉香木匣时,桂凤楼也仅用了空闲的那一只手。光华闪烁间,木匣被他装进了乾坤袋里。
相扣的十指,渐渐变得炙热。
实在有些显眼,不止一个人,往他们牵起的两只手上看了过来。
每个人的神情各有不同,方华更是面露震骇与怀疑。这些目光,无疑在将李绪架在火堆上烤。
“李兄,我探查完了。”桂凤楼忽道,态度自然地看向身旁的李绪,“你丹田里残留的一点劫气,我已替你剔除干净。”同时,他又仿佛随意地将手放开。
原来,刚才他只是在替李绪感知体内残余的劫气——
桂凤楼这么解释完,就看见方华的脸色缓和了许多。怀疑之色仍在,但已经相信了大半。
凌虚好像也相信了,因为他终于将紧盯在那两只手上的目光,移了开去。
李绪仍在沉默。
纵有窘迫,或是怒火,从他面上也看不出来。
众人开始收拾临时搭建的简陋营地,桂凤楼也去帮忙,忽然间他听到了李绪的传音:
“你身在劫雨时,有没有于幻象中看到一个人?”
“你看到了?”桂凤楼立即回话。
“我看到了一个很像你的人。”
“那是我吗?”
“我也不知。”李绪道。
李绪所见的景象,似乎与他不同。桂凤楼在心神中浮起的人影,并不像自己,却在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心中便涌出了绵绵无尽的痛楚。
曾经见过,却又忘记;
曾经拥有,却已失去。
桂凤楼将他的所想都传音回去,他不打算对李绪隐瞒此事。可惜那偶然见到的人影太过模糊,他们商讨完,也没有发现别的线索。
收拾完,一行人便动身,前往天机阁。
严贲要与家眷们会合,桂凤楼也被阁主邀约,过去一叙。
听说临仙城之事后,天机阁也派了长老前来,亲眼见证这场即将降临的幽劫。
这名长老为人和善,发现桂凤楼预知精准后,更加客气了几分。她放出了一艘浮舟,请众人都进去就坐。不是先前运送平民的那艘巨鲸船,要小巧精致得多,外悬彩灯,披纱绸,镶琉璃,就似画舫。
载上了满船人,浮舟便升上高空,自行地往某个方位疾飞而去。
画舫里面别有洞天,有茶室、棋室、厨房、多间卧房,还营建了一小片繁花似锦的园子。
刚净化过劫气,又被劫雨中的怨念所侵,桂凤楼有些疲倦,便寻了间空客房休息。
夏珏也跟着他进门。他姿态闲散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注视着桂凤楼脱衣,忽然说:“原来有的人看起来人模人样,骨子里却还脱不了狗脾气。”
语声带笑。
“少说两句吧。”桂凤楼道。
“舍不得我说他?”夏珏问。
“他是为了搭救我才入魔。”桂凤楼沉声道。
夏珏便不做声了。片刻后,他开始把玩掌中的细长纯金锁链,丁零当啷地响。
“你在做什么?”桂凤楼正要就寝,又忍不住回头看他。
“我突然想到,你现在需要一根用来栓狗的绳索,这件法宝金丝索刚巧合适。”
“夏珏!你再说一个字,就独自在这里待着吧。”桂凤楼皱眉。
他有些生气了。
“不说了,不说了,”夏珏叹气,“该被拴住的是我。我情愿当你的一条狗,这样你和别的男人交好时,我不但不会吃醋,反而欣喜于有人给我丢了一根肉骨头。”
每次他垂眸,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桂凤楼的心便软了,再无法疾言厉色。
他走过去,站到夏珏面前,捉住了那人的手。
他发现这两句话的工夫,金丝索还真的将夏珏的双手,自腕部捆束在了一起。他想要解开,尝试了半天,但这件法宝为夏珏所拥有,夏珏不发令,旁人是绝难解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