稠密的液体,滴滴落在了坟前,染污了干枯的供花。桂凤楼能感知到,坟冢里只余骸骨,没有盘桓的残魂,墓主已经转生去了。
他心里仍歉疚。
他没有夏珏那么满不在乎,但现在偏偏不能动弹。这份歉疚,反而让他愈发敏感,沦陷得更深。
“有…有人来了。”桂凤楼忽道。
“嗯。”夏珏答应一声,搂住他腰身的手,仍不肯放开。
他们都用了隐匿术,除非修为远超两人,否则站在跟前也是瞧不见的。
来人当然没有这种本事。
看样貌打扮,是东庐镇的镇民。他潜进了墓地深处,往四周张望,脸上还带着几分畏惧的神色。
一朵碧荧荧的鬼火飘近,都吓得他连退了好几步。
刚巧退到两个人的附近。
脚下一个趔趄,他被桂凤楼扔在地上的靴子绊到,差点儿摔倒。那人低头去看,有隐匿术的遮掩,地面空空荡荡,什么都看不见。
“活见鬼!”他小声骂,又嗅了嗅鼻子,“这儿怎么一股……一股子怪味道?”
他的害怕之色更浓。
定了定神,他又在坟地里寻觅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地方。
摸索着取下背后的短铲,他开始挖坟。
桂凤楼一直注视着那人的行动。
一块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黑曜石,从他掌心升起,投射出一道微弱到几乎不可见的光,笼罩在掘坟者的身周。
存影石。
这镇民今晚做了什么,明天在议事堂里,人人都可清楚看见。
夏珏本来也安静下来,拥着他,看他做正事。这时,他忽又一个狠狠的突袭。
桂凤楼双腿一软,身子战栗,险些申银出声。存影石还悬停于一旁,若他真的溢出声音,这“杂音”,也将收录进去,被明日堂上的所有人听在耳中。
桂凤楼气狠了。
凑在他耳畔,夏珏软声求着饶,一会儿说什么“情难自控”“实非故意”,一会儿又夸他“销魂蚀骨”,简直是“天生的尤物”。
让桂凤楼越听越是生气。
他顾不得去回敬夏珏,因为正在深夜墓地里掘土的那人,已经把合葬的几具棺材挖出来,撬开了盖板。
棺中景象呈现出来,是一副副血肉消亡、披挂着碎布片的白骨,有老也有少。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只琉璃小瓶,双手捧着喃喃念诵了几句,然后用力往骸骨上摔去。
琉璃的碎裂声中,苍蓝色的虚影飞出,化作狼形,伏在墓穴上低沉嘶吼。
这小瓶似乎是件召唤灵物的法器,只能使用一次。
狼影的双眼均是漆黑窟窿,周身弥漫着阴邪之气。它抬起利爪,带起凌厉的风声,准备撕碎周遭的一切——包括召唤它出来的人!
阴风扑面,那人惊叫着瘫坐在地。
恰在这时,一道剑光闪现,斜穿苍蓝狼影。
所到之处,消融成空。
呜咽一声,残余的狼躯扭曲挣扎,片刻后化为了飞烟。
掘坟者惊魂未定,瘫在原地往四周张望。
他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夜色中的某处传来。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都交代清楚。你刚才被法宝反噬,我能救你,也能再杀你一次。”
“我、我说!”那人爬起来,慌乱地叩拜,“多谢恩人救小的一命!”
那声音便沉寂了,等他来说。偶尔就他话里不甚明白的地方,提出询问。
原来他是被东庐镇里的一位权贵雇来的,要他挖了坟,再用交给他的法器,将尸骨彻底摧毁,确保没有人能从中验出什么。
他没有想到,雇主自一开始就存了灭口心思,不打算留下他的性命。
“恩人,还、还有什么要问小的吗?”
“问完了。”那冷淡的声音道,“你先躲起来,明日过去以前不要回东庐镇。”
“是,是,谢过恩人!”
挖坟的镇民,千恩万谢地爬起身走了。
桂凤楼垂眸,看着落入掌心的黑曜石。
存影石里的证据,已经足够了。又是一桩贪图他人地契和家财,所造就的血案。
本不稀奇,把这桩事栽到入魔疯癫的朱骢身上,倒多了几分扑朔迷离的意味。
毕竟朱骢无法替自己辩解。
好在犯事者做贼心虚,派人来销毁尸骨,终于露了现形。
“事情办完了?”抱他在怀的夏珏,又笑着问。
将存影石收起,桂凤楼扭头瞪他。
他并非存心在刚才那镇民面前装神弄鬼。这副衣衫尽褪、汁水淋漓的模样,如何能出来见人?
“真的生气了?”
桂凤楼不答。禁锢灵力的符咒已然失效,他推开了夏珏,对自己施展清洁术,再将委落于地的衣物捡起,一件件重新穿好。
夏珏也将乱了的衣冠理整齐。
“回去吧。”他来牵桂凤楼的手,又被避开。
桂凤楼寒着脸道:“你自己回去吧,也不用等我,我去找李绪借宿一晚。”
“李绪?”夏珏笑意一滞,怀疑地看他,“他会让你进屋?”
“何须你管?”桂凤楼瞟了他一眼,运转了遁术。
身影在瞬息间不见。
他曾经被夏珏调侃成狐狸精,最后投来的这一眼,还真有几分那种韵味。
夏珏还停留在原地。
面上的微笑,已彻底消失。他捂住胸口,喘息着,浮现出痛苦之色。
他不愿意。
哪怕桂凤楼是去取一把杀死他的剑,他也不愿意桂凤楼去找别的男人。
他一直都无法释怀。
月光照在他的影子上,本来挺拔如竹的形影里,似乎出现了幻象,许多鬼影骚动。
夏珏深深地呼了几口气,这些鬼影重又隐没。
变回了那个寻常的影子。
第26章 舞剑 剑似霜雪,衣如流云。
“笃笃”,桂凤楼抬手,敲响了房门。
不一会儿,他听见里面传来床板的吱呀响和窸窣的穿衣声。
门开了。
李绪站在门后,黑发披散,肩头搭着一件宽大的红袍。眉宇间尚残留着被人从睡梦中惊起的不耐,眼睛里倒是一点困意都无,清醒锐利。
“桂道友,有事寻我?”他问。态度还算客气。
“没什么事,”桂凤楼弯起眸子,“突然想,就来看看你。”
“看我?这个时辰?”李绪愕然,皱起了眉头。
“时辰不是还早得很吗?”桂凤楼理直气壮。
李绪闻言,还真的回过头,看了看从客房半敞的后窗透进来的天色。浓重夜幕里,星与月交辉,镇上的灯火全都熄了。
他旋即道:“的确早得很,天都快亮了。”
“你到底招不招待我?”桂凤楼笑着问。
语声里带着一丝软,一丝娇,却又好像是种幻觉,不过是在平平常常地问话。
让李绪微怔片刻,咂摸了一下其中意味,弄不清自己是否多想。他最后服了软,侧身让开:“既然来了,那就进来坐,喝杯茶吧。”
若在往常,李绪早就将门一关,回去补眠了。
桂凤楼行事,着实荒唐!
但是近日以来,他眼见桂凤楼的所作所为,印象已改观了许多。桂凤楼心地良善,性情和悦,愿意救人、有实力救人,也真的救下了不少人。
如若将来,他跟随桂凤楼彻底解决了幽劫之祸,凭此一事,桂凤楼便足可称为当世圣人。纵使他有些小毛病,也不该多计较。
不知不觉间,他开始纵容着桂凤楼。
李绪已开口邀请,桂凤楼仍站在门外不动。
“我不想喝茶,”他道,“我们出门找个僻静地方,你来看我练剑吧。”
“练剑?”李绪实在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你为何不去找凌虚。”
桂凤楼修的剑道,他修的炎枪,虽然同为兵戈,剑意与枪意却截然不同。
他能看出桂凤楼剑法中的一些精妙,但绝对不如凌虚看得深。
“不找他。”桂凤楼又笑了,“因为他看得懂,你看不懂。”
“看不懂你才找我?”李绪额头青筋乱跳。
一炷香后,两人离了东庐镇,停在流往小镇的河水之畔。
水声汩汩,静谧清凉。
李绪在一块平阔青石上坐了下来,看着桂凤楼在浮着萤火的河面拔剑起舞。
他的面前摆着杯盏和一壶酒,自斟自饮。
桂凤楼为何偏偏找他来当看客,他已经放弃猜测。既然答应了桂凤楼要招待他,这观剑之约,他也无法拒绝。
好在这一场剑舞,并不难看,可以佐酒。新酿的青梅酒,清香微酸,回甘悠悠萦于心头。
水上水下,惊鸿照影。
剑似霜雪,衣如流云。
李绪边看,边喝,渐渐地有些微醺。
他忽然想起曾在某地听到的凡人诗歌,“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想到了某个早已被他淡忘的影像。
他曾在什么时候,击节高歌,在流水畔看一个人舞剑?
他竟然回想不起。
只有心底浮起撕裂般的痛楚。李绪低头,看到面前的青石,溅上了几滴水。
他抬手拭去。
“你怎么了?”收剑回鞘,桂凤楼从河上飞了回来,坐在他对面。见李绪眼角微微发红,忍不住笑问:“有这般好看,让你情不自禁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