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便如盆冰水,当头将所有难息的恨火都浇个透彻。
韵遥音有种重拳打在棉花团里的挫败感,虽说她对成镜影是全无信任,可直觉告诉她,对方眼里充斥的疑惑不似作假。
风暴愈演愈烈,将堆卷在地上的枯叶撕扯着,卷上穷天。路边那些来不及撤走的摊位也都被拉扯得七零八落,本是晕染了喜庆的大红年货也都绞作碎屑,如一旋凌乱的红雨。
寒雨便在这时降下,滚珠似的雨滴也被风裹挟,轻而易举地侵入衣衫,把人从头到脚都浇得湿透。
韵遥音将打湿的鬓发撩到耳后,轻声道:“成峰主,心如硬石本不是你的错,可你为何偏要压弯那无辜的花枝?你明知我是心悦于你,为何依旧穿着男儿衣装,哄骗我那些日夜,尔后又绝情捐弃?”
成镜影听得一怔,分明是韵遥音把她视作嗜好奇装异服之人,最先对她嗤之以鼻,怎么如今反而恶人先告状呢?
冬雨倾盆,但噼里啪啦的雨点声却在耳畔模糊,只剩韵遥音冰冷的诘问。
她忽然觉得心绪有些纷乱,仿佛一下子被拉回数十年前,清冷的仙子抱琴站在她面前,盈盈笑着赞叹她俊美无俦。当时不懂自己为何心烦意乱,只是冷脸制止韵遥音继续说下去。
这心境,与如今是何其相似。只是时过境迁,当年填满胸襟的愤懑已然淡去,只留下些许酸涩。
成镜影忽然便想明白了,原来她并不是因韵遥音突如其来的剖心置腹而烦躁,而是记恨对方钟情的只是她披着的这层皮囊。
韵遥音喜欢的,是那个风华无双的仙家公子,而非她成镜影。
而那句被埋没在记忆深处的话,也在此刻清晰地响彻——
“韵遥音,你擦亮眼睛看清楚了,你我同为女子,如何长相守?若你执意念着你的成公子,那便就此相忘江湖。”
但重新审视此刻的韵遥音,成镜影却觉得,她们可以心平气和地谈谈了。士别三日便能刮目相待,几十年的光阴,足以将人洗净铅华,涤荡成另一副样貌。
接下来她要作出的回答,可以是她们更进一步的契机,亦可能最后一块落石。
成镜影略微斟酌,终是在心中有了定夺:“遥音,你我误会深重,但现下时局紧迫,恕我长话短说。”
韵遥音神情黯然一瞬,紧接着点头:“你说。”她微微侧目,当真摆出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这微末的动作,却使成镜影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可麻溜的嘴皮在这关键时刻却似打了胶水。
然而只是半刻的结巴,韵遥音神情一变:“成峰主,那是……”
罢了,或许她们之间真的没有好好讲话的机会。
成镜影近乎自暴自弃地放弃了解释,顺着韵遥音的视线转过身。紧接着,她也似韵遥音那般,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繁华的云天城,在她们低头谈话,又再次回头的间歇,已变得宛若炼狱。街上行人身躯都在诡异地痉挛着,五官流下血泪,流入因痛苦而显得狰狞可怖的双唇中。那里似乎正传出断续的声音,混入烈风,叫人分不清是风号,还是凄厉的惨叫。
成镜影急忙上前,想要动用灵力帮这人疗伤。但对方的身躯,在她靠近的那瞬便化作一团黑烟,被风刮得破碎,尔后卷入远方的结界之内。
成镜影惊愕之余,非快地从空中流转的气息中,分辨出一丝熟悉感来:“这是……魔族?!可魔族分明已被掌教逼回魔界,怎会再次出现?”
且不止是魔族的出现来得蹊跷,将人的肉驱乃至三魂七魄在顷刻绞得粉碎,这样阴毒的手段,哪怕魔族凶恶异常也从未试出来过。
这几年的功夫,魔族究竟是从何学来的?
但眼下的情况,不允许成镜影深思。
在一名小贩化作飞灰后,四下传来的尖锐哭嚎几乎要将耳膜震破,越来越多的黑烟从屋舍中卷起,从河道上的船舶中冒出,皆顺着风向,涌入早先云华门设好的结界内。
韵遥音与成镜影对视,抬手召把晶莹剔透的七弦琴来:“成峰主,再这样下去,只怕云天城将彻底沦为死城。”
这是流商宗镇派之宝,传说中以万年冰昙及青龙之须制成的名琴四海流商,非等闲时刻不得现世。哪怕是成镜影这等宗师,也是平生头一次得见其真容。
“这看起来像是一种失传的邪阵,必须尽快阻止施法之人。”成镜影亦拔出佩剑,遥遥看向远处仿佛正在塌陷的天穹。
她们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意识到,接下来定是场艰难的硬战。
第70章
在冲动过后, 看着面前几人各不相同的神色,最后落在雒洵依旧在颤抖的手指尖上,凌霜铭觉得自己是该后悔的。
他刚从纷乱的回忆中脱身, 意识可能仍受战神残留的情绪影响, 而非真心做出亲昵举动。如今头脑渐渐冷却, 面对着自己亲手带大的小徒儿,他才感到有些无所适从——这样对待雒洵付诸的真情, 是不够公正的。
再者, 他的心里,一直深深埋着根倒刺, 每每触及都要扎得血流不止——雒洵身上的魔族血统一日未解决,他们始终都有可能重蹈前世覆辙。
现在就和雒洵走到这步, 太急了。
不过刹那间的变故, 让凌霜铭中断了这份犹豫。
令人心悸的灵流猝然自祭坛那边爆发,森寒灵气仿佛在重重扣响九泉之下那道沉重的门栓。道道黑雾自天际贯下, 涌入先前魔族之人绘制的血色阵法中,顺着地上的血痕流淌, 最终在祭坛中央汇集。
“那是……凡人被魔气侵染后的生魂!”君秋池只看了一眼便脸色骤变,眸里不可抑制地迸出杀意, “魔族简直丧尽天良!”
阵法不外乎以天地灵气驱使,从而统御六气, 轻则能逆沧海为桑田,重则可逆天改命,不过这都看布阵人对道法的理解。所谓邪阵,便是这驱动阵法的来源, 比如用活物的血液祭阵, 不免会使阵法灵气沾染血腥, 产生更为暴虐的力量。而用生人魂魄入阵,汇入阵眼中的灵魂必然会灰飞烟灭,再也不能渡过九泉重入天地轮回,耗费如此惨痛的代价,自是比寻常阵法效用更高。
但这埋没在阵法中的一缕缕微薄灵力,到底是焚尽凡人的生生世世得来。一时间祭坛上的槐树于狂乱灵流中伸展枝叶,好似有万千只鬼手憧憧而动,空气中虽只有猎猎风声,可呜呜咽咽的鬼哭却一直萦绕耳畔。不少魔族人皆厌恶地捂上耳朵,但这举动显然是无济于事的。这是直击旁人魂魄深处的哭嚎,除非这些生魂残力散尽,否则永无休止之时。
目睹此情此景,凌霜铭眉头几乎要颦在一起,不待权衡利弊,他已召出沐雪剑化光向阵眼掠去。
“师尊当心!”雒洵还没有完全从喜悦中回神,被他捧在心尖儿上的人便身影一晃,转瞬便湮灭在祭坛之上的刀光剑影中。雒洵没有来得及多想,亦随着蹦到嗓子眼上的心跳上祭坛,挥剑辟出几道剑风,帮凌霜铭格开自背后招呼来的法宝。沐雪是凌霜铭的剑灵,自是毫不犹豫地护在他左右,灵凰羽翼展开,幽蓝的火焰在主人身侧划出道固若金汤的防线。
有这一左一右两尊杀神护着,魔族虽然势众,竟也被打乱了阵脚,祭坛立刻陷入哄乱。
君秋池颇为头疼地“啧”了声,低骂道:“这对师徒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急着去送命吗?!”
但骂归骂,余光扫到高台上凌霜铭略有些踉跄的步伐时,他还是暗叹口气,也走出乱石堆加入战圈。
有君秋池这尊大佛加入,祭坛上混乱的战局立刻清朗了很多。
雒洵忙里偷闲地往灵力纵横处看去,不禁露出些许怔忡之色。
君秋池手上握的,不过是把普通的灵剑,但他随手划下的每道剑风,都散发着极为可怖的气息。最令人在意的是,也不知君秋池使得究竟是何门何派的剑招,雒洵竟从君秋池变幻无常的招式中,隐隐看到几份北冥剑诀的影子。
这是凌霜铭的独门绝式,唯有作为师尊关门弟子的雒洵才有机会习得。这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君秋池,竟不但尽得其精髓,甚至有些不经意间作出的改动,早已凌驾于北冥剑诀之上。
想到这里,雒洵不由握紧了手中剑柄。能在剑法上与凌霜铭平分秋色,看来君秋池亦是位达到剑心境,傲立于剑道巅峰的剑仙。
但不管这位剑心宗师和师尊有何渊源,他都绝不会妥协半步——为了今日那惊鸿而过的真情流露,他已等了太久。花费数年光景,近乎寸步不离地守在伊人身侧,如此方才得到的师尊,永远只能属于他雒洵一人,任何觊觎师尊者都只有死路一条。
凌霜铭并不知身旁这几人心里各自都在打着什么算盘,满心满眼只剩下被困在阵中不得解脱的那些生魂。奈何魔族竟在众仙门眼皮子底下,暗地里召集了数以百计的魔修。便如潮水般,杀退一批,另一批又很快涌了上来,密密麻麻仿佛无穷无尽。
凌霜铭本就强行压抑着伤势,为了保留余力破解血阵,更是不敢使出全力应战。而魔族此次派出的魔修实力大部分都可比肩元婴修者,个个都修成了精,如何看不出这群砸场的人族里,凌霜铭才是那块最好拿捏的软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