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铭立刻领会了话中深意,脸登时涨得通红。偏生雒洵这话又说得十分体面,叫人不好发作。他只好轻咳一声,扭过头佯装观察祭坛内的情况,免得这臭小子又口无遮拦惹人羞臊。
雒洵把凌霜铭这点细微的小表情尽收眼底,心中强自压抑的波澜又开始荡漾,便凑过来蜻蜓点水地在后者额上轻吻一下。
这小子莫非是属啄木鸟的,还啄个没完了?
“……你存心想气我不是?”凌霜铭顿时黑下脸,正酝酿着怎么将徒弟训斥一顿,不料对方似看穿了他的心思,已抢先一步端端正正地跪下。
“师尊,弟子知错了!”雒洵沉痛地说,“弟子打蛇上棍,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真乃我辈所不耻。待此间事了,返回玉清山,定要在十渊寒狱面壁十年,以反思今日过错。”说罢再抬起头,那对琥珀似的眼眸就如刚从水中捞出,湿漉漉的格外惹人怜惜。
臭小子竟是拿哭来威胁他!
凌霜铭一眼便看穿了雒洵的小计俩,可一对上那张俊脸泪眼朦胧的模样,便怎么也狠不下心来——他还真就拿这种软绵绵的姿态没辙。
红着脸相对僵持之际,两道声音一左一右响起,异口同声地吐槽:“啧,真是没眼看……”
师徒二人立刻分开,各自不悦地朝来人看去。
沐雪还是一副云华门人的装扮,正幽幽地蹲在雒洵身后,宛如看一尊死物:“孽障东西,再敢沾污吾主半根毫毛,迟早将你的嘴割了……”
对于沐雪的碎碎念,雒洵早已习惯性地无视,他的视线始终追随在眼前这名突然出现的俊雅修者身上。当看到对方随意地蹲在凌霜铭身旁,抖抖宽袖便要去牵凌霜铭的手时,雒洵立时凛了眉。
他将凌霜铭从君秋池身边拉开,张开臂膀把人护在身后,警惕道:“我和师尊要怎么相处,与道友何干?先报上姓名罢。”
君秋池挑挑眉,目光颇为嫌弃地在雒洵脸上扫过,转向凌霜铭时,才换上如沐春风的微笑:“霜铭,这就是你新收的徒弟?”看凌霜铭没有搭理的意思,又自顾自道,“贤侄小小年纪已有了这般修为,果然天赋异禀。只是这心性尚不稳重,还需多加磨炼才好……”
雒洵尚未反驳,沐雪已对君秋池这副自来熟的样子心生抵触,阴阳怪气道:“大叔你这把年纪,仍旧能往自己面上贴金,才是真的皮糙肉厚,令人甘拜下风。”
君秋池淡淡地瞥沐雪一眼:“你是霜铭的剑灵,不在十渊寒狱镇守,跑出来作甚?”
沐雪被他说得一怔,浑身的敌意霎时松懈下来:“你怎知吾主仙去前交托之事?”
雒洵闻言,又把凌霜铭挡得更严实了些,看君秋池的目光愈发森冷:“怕是早就伺机接近师尊,心怀不轨罢了。”
“心怀不轨?”君秋池将雒洵的话重复一遍,视线却在雒洵紧牵着凌霜铭的指尖流连。
“把你的蹄子松开。”沐雪顺着他的眼神看去,亦黑了脸,“我看你们两个登徒子,不过五十步笑百步,都离霜铭越远越好!”
说罢沐雪也去夺凌霜铭的手,但雒洵岂会轻易松开,二人便各执了凌霜铭的袍袖,一时角力起来。
凌霜铭早就习惯了这两人打打闹闹,但今日被夹在中间,总嗅到一股不同往日的火药味,不觉有些头疼:“撒开,我且问你们,如今年方几何?”
说着他不着痕迹地将袖角从沐雪那里抽出,才对雒洵无奈一笑:“阿洵,玩闹便到这里罢,眼下以正事为重。”
雒洵点点头,委屈而乖顺地松开了紧扣的手指,仿佛方才与君秋池和沐雪互抛眼刀的是另一人。
君秋池轻轻呸了声,面上微笑早就荡然无存,只剩雷霆骤雨。
沐雪则怔怔地看着这两人的小动作,不绝怅然若失。在幻境里走一遭,他已想起不少陈年往事——过往将人视作仇敌,如今真正将人拱手让出,原来也会苦涩难言。
第69章
隔着云华门设立的结界, 祭坛内的仪式还在继续,云天城亦乱成一锅粥。
清晨的朝晖仿佛只是场错觉,不知何时起, 浓墨似的云层自结界深处扩散而出, 眨眼便将整个天宇遮罩。摊贩们仓皇收拾货物, 提前结束了贩1卖,行人则神色匆匆, 各自寻找避雨之所。
在众人惶惶之际, 却有一绯色袍服的男子仍旧闲庭信步似的走在街巷间,抬头看眼天色后, 还有心扭头对身边的藕裙女子笑道:“我看这云层稠密,接下来定有场不小的风雨, 韵宗主是个事事妥帖的人, 想必有给姐姐带把伞吧。”
韵遥音并不是很想理睬他,只斜看着他道:“成峰主, 现在将有大祸患降临,你我之间的仇怨, 我无暇追究,因此你也不必继续纠缠。”
话虽如此, 她明眸余光却始终落在成镜影身上。英姿飒飒的女剑客换了身雅致的长袍,减了几份英气, 却使她添了几份洒脱气度,再加上生就一副夺天造化的五官,比话本子里走出的清俊佳公子还要惹人心折。
“敢问在下今日这身装扮有何不妥,韵宗主怎的一个劲地瞧我?”成镜影对同伴的怨气恍若未觉, 她细眉弯弯, 对韵流音轻轻挑了挑。
韵遥音赶忙转头:“哪有仙姝似你这样穿, 不成体统……”这语调听着冷硬,说罢她却发现,自己的双颊不争气地传来热辣温度。
成镜影犯了愁,与别个仙门弟子不同,她穿衣并不讲究,外出游历又无师门束缚,向来是怎么简便怎么来。遇到同为仙门的师妹,只有受到夸赞的份,唯独到了韵遥音这里,屡屡受其冷眼。
莫不是做了掌门的人,都喜恪守成规把自己拧成成一根筋。分明眼睛都看直了,真的是不喜欢吗……?
成镜影偷偷往韵遥音那里瞧一眼,看对方正仰头观察天上翻卷的黑浪,才放心地掩唇轻笑。
“遥音,可还记得你我初见,那时我冒了大师兄的名讳云游至贵门,彼时你我还都是刚刚结丹的小弟子。”
韵遥音听了,幽幽地叹声:“是我那时年少,不识人心险恶。”
说罢她仍旧专心感受空气中灵力的流动,本就不安的内心却为成镜影愈发躁动不平。其实她们之间的恩怨,说来也不能都怪在成镜影头上。
终究是她为成镜影的男装扮相着迷,痴恋一道本不存在于世的幻象。之后成镜影恢复女儿装扮,决绝地拒绝她,并一声不响地从流商宗地界消失也是意料之中。
可既然无心风月,为何带上那副温柔而伪善至极的面具,看她无知无觉地沉迷与此?
成镜影听了只是嗤笑,韵遥音这是在说,她成镜影竟是个喜好在人心底纵火的恶棍呢。
当年成镜影离开流商宗时,韵遥音还在气头上,匆匆一别,甚至没有前来送行。只是不曾想这人竟计较到这个份上,自此流商宗就差在门外立块大牌,上书“成镜影与狗不得入内”。她成镜影纵想解释,可也拉不下脸面去登门找骂。等到云游回山做了一峰之主,就更无热脸贴冷屁1股的道理,否则玉清山的道长们怕是会一人一剑将她戳成马蜂窝。
她们之间龃龉已久,这次在云天城相遇,成镜影已在尽力调和。
眼看这几日韵遥音面色渐缓,谁知现在又闹起脾气来,这下成镜影是真被她搞得一头雾水,只觉莫名其妙到了极点。
成镜影索性不再去揣测,弯起眉眼戏谑道:“既然知道我是个恶人,还要与恶徒同行,韵宗主这是要以身饲虎,还是与我同流合污?”
“说什么混账话……”韵遥音本想反驳,但仔细一品霎时便臊得扭过头去。
成镜影亦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歧义,打算见好就收,奈何佳人侧脸青丝间若隐若现的薄宏红,如只猫儿柔软的爪子在心上轻挠,撩拨得她越发起了逗弄之心。
她眨巴下眼睛,明眸转动间流露几分不解:“韵宗主以为这话有何不妥?”
素以冷面出名的流商宗主,顿时如捆干柴遇到火星,一时羞恼得几乎要绷不住脸。
韵遥音借着裙摆遮掩,轻轻跺了下脚——此人定是故意的。以成镜影的聪颖,定是早就看破了她的心思,只等着看她的笑话。
“够了!”韵遥音再开口时,迥异于以往的尖促音调令两人都是一愣,意识到自己失态,她长长地吸口气,“成峰主还要戏弄我到何时?”
看她面色不虞,成镜影才默默收敛了笑意:“韵宗主此话恕我无法理解,我又几时戏弄过你?”
韵遥音听了反倒面色愈发沉下,古井无波的眼底也泛起涟漪:“你明知我当年对你……对你……可你又是如何回报我的?非但几次三番利用这份心意羞辱于我,甚至毫不客气地一走了之,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
这下即便成镜影再迟钝,也觉察出不对——若她没有看错,韵遥音细密长睫的阴影下,分明泛起一圈微不可查的红晕。
雷厉风行的成峰主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她想去执韵遥音的手,又忽然觉得这举动别扭至极,只好结结巴巴地问:“这其中定有误会……我当年对你做了什么,怎的我毫无印象?还忘韵宗主能不吝告知,我也好对症下药改过自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