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雪顺着他的目光,亦把注意投向那块地砖。因冰凰体温偏低,很快察觉到这里的温度比别处略高些。
“小子你瞧,地上的这盏灯笼内,烛泪还未干透。”
雒洵蹲下身,拢起手遮住部分月光,又屈指在砖上敲了敲。
“这处地砖边角比其他磨损要稍微光滑些,敲之也更清脆。”说着他指上覆了灵气,尝试将之揭开。
众人凝视着他的举动,不动声色地祭起法器,以防有诈。
但等了半晌,书阁内都无半点灵力波动,反倒是雒洵,整个人像神魂出窍般,垂头枯坐在那里。
正当沐雪忍不住想要上前把人摇醒,雒洵缓缓抬起头,露出张比月色还要惨白的脸。
“小子……怎,怎么了?”沐雪被他的反应下了一跳。
听到他的声音,雒洵的眸光重新汇聚了些,低哑道:“这是太阴奇门摄魂阵。”
“未曾听说过。”沐雪隐约觉得不妙,忙从雒洵手中夺过那条古旧的丝帛,看过后也同被人施了定身咒般怔在原地。
成镜影对韵遥音无奈地笑笑:“这下好,真成试剑峰上的冰雕了。”
“你们玉清派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韵遥音叹息一声,不知从哪找出把七弦琴,素手在弦上拨动,裂帛似的声响立时让僵住的两人回了魂。
沐雪最先有了动作,袖袍一挥,大半排书柜皆应声倒地,珍贵孤本落入尘埃,整齐的室内转瞬变得一片狼藉。
“必须找到摄魂阵,吾要将陆聆渊老贼同他的邪门歪术全都烧成灰拌饭吃!”
“灵凰大人这是……”成镜影不解地看沐雪发飙,搓了搓还有些发愣的雒洵,但很快她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孤身闯入八卦阵中,天火擦身都未曾改色的小师侄,双唇都因恐惧而不住地战栗。
“成师伯,劳烦你帮我回到洞府看好师尊。”
成镜影眉头一跳,猛地扯住雒洵的衣襟:“把话说清楚,陆聆渊到底对小师弟下了什么邪咒?”
第56章
举目皆是皑皑云海, 无垠天宇看起来比往常还要低垂,仿佛抬手就能够到。
此间并无日月轮转,星辰都沉浸在脚下的河流中, 倒像是上仙界里随处可见的灵植。
凌霜铭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 朦胧的意识才渐渐清晰起来, 眼前虚无也如迷雾褪去,显露出高耸建筑之上一角覆着琉璃瓦当的屋檐。
这不是凡界常用的建筑材料, 凌霜铭并未见过这样流光溢彩的高阁, 但他已熟稔地走上台阶,驻足在装饰得过于金碧辉煌的殿门前。
果然, 大殿宛如有自己的意志,在他顿住脚步的那刻, 殿门缓缓开启。
这参天的高阁内, 并无想象中盘旋的楼梯,只在屋宇下设了座空旷的云台, 四周则是晶莹剔透的围墙,可一眼看到殿外流淌的云雾及星河。
在大殿最上首的位置则有道高大的王座, 现下正有一人姿态散漫地坐在那里。而其下首则分列了两队人,均低俯着身躯, 神情肃穆。
逆着光无法看清此人面容,但却无端地感到有磅礴威压自他身上释出, 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臣服。
“近日玉京上仙奏了一本,在他昆仑地界有凶禽作乱,尔等谁愿下界除去祸患?”
其人声音空渺,若洪钟之声响彻九天, 在耳畔经久不息。
伴随这道指令落下, 凌霜铭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自上方投来, 沉甸甸地压在自己肩上。
凌霜铭默然垂首,也学着旁人的样子聚精会神地凝视那冰晶做成的地砖。但在看清砖石上投射出的面孔时,他不由一怔。
这不是自己的脸,虽有几成相似处,但截然不同的气质,使这张脸的五官线条更加柔和。
他听到自己朗声说:“臣重伤未愈,恐会辜负天帝厚望。”语调虽然轻柔得若阵和风拂过,但却带着执拗的意味。
天帝对此置若未闻:“限你在一旬内斩杀凶禽,不得延误。”
凌霜铭感到一股苦涩袭上心头,“自己”苦笑道:“这也是天道的指示吗?”
四周立时传来被刻意压低的提醒。
“还不快领旨!违背那位,要被剥离仙籍,重入轮回!”“自古还没有神能熬过天道降下的九重雷劫……”
视野自此开始飞速旋转,再度回过神,凌霜铭已御风漂浮在漫天飞雪中,脚下是绵亘数里的雪山。
他无声地诵咒,一把通体霜白的长剑出现在掌心中。笼罩四野的雪在这一刻,皆化作带有摧天毁地之威的剑意,随剑锋无情斩下。
数蓬金色的血液四处飞溅,铺洒子在他胸前衣襟上,炽热度透过衣料,像烙铁灼烫着肌肤。
凌霜铭察觉“自己”的手在无声颤抖,他垂眸看向眼前的猎物。
这是只极为庞大的禽鸟,此时它双翼张开向下坠去,被砍断的头颅接口处金血如瀑,洒在凡间冻土之上。终年不化的坚冰竟顷刻融作潺潺小溪,翠色嫩芽破土而出。定睛再看时,肃杀雪原已被轻云似的桃李覆盖。
凌霜铭面无表情地看过战栗到几乎握不住长剑的手,才发觉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正压在自己心头,“自己”在为杀了这只巨禽而愧疚。
对着无头的尸首凭吊过后,他方要收剑入鞘,却听到虚空里传来淡漠的声音:“它的元魂还未散去,天帝命你击碎这畜生的神魂,绝不能留下祸患。”
附身之人闻言,握剑的手轻轻一颤,险将剑柄脱手而出。
但紧接着,森寒剑气在穹宇间铺展开来,冷冷地坠向那点微弱的幽蓝光芒。
眼见那道魂魄就要被如雨剑意击得粉碎,凌霜铭心魂深处却涌起强烈的抗拒。
——虽说身处一切都模糊不清的梦境中,但他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这所谓的凶禽神魂之上,有股极为熟悉的气息。
他急忙握住“自己”执剑的右手:“不对,不能杀它!”
然而梦终究是梦,凌霜铭喊得一阵口干舌燥,执剑者依旧毫无所察。
狠厉剑锋携带无上神威,无情地穿过那团虚弱的神魂。巨禽魂魄几乎在触到剑刃的瞬间消解,残余的幽蓝光点被剑身扫过,依依不舍地重归天地。
凌霜铭默默阖上眼帘,不忍再看手中染满金血的剑刃。
心头像是被人硬生生剜去一块,绞痛感伴随着难耐的空虚,叫人只想立时昏死过去。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又开始慢慢消散,便任由自己逐渐陷入黢黑深渊。
杀自己所不欲杀之人,这样糟糕的梦还是早些解脱为好。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了些许光亮。他想要分辨自己现在的处境,但混沌的神识就像团干涸的浆糊,令他只能在一片昏暗中漂流。
半晌后,他才勉强听到些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耳畔呢喃,又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呐喊。人语声忽远忽近,将他昏沉的意识一点点从泥淖中拖出。
待麻木的四肢苏醒过来,凌霜铭感到面上有温热的物事滑过,带着明显湿意,让人一下子便想起巨禽死去时喷洒出来的热血。
他近乎本能地挣扎起来,想要抬手拍开脸颊上的东西,但虚乏的身躯根本无法作出反应,使出浑身的力气也只是挪动了几下指尖。
他想开口呼唤,喉咙处却干涸得如同枯死的老树,双唇翕合半晌只发出了一点微不可闻的气音。
成镜影自赶回洞府,给凌霜铭喂下丹药后,已在床前守候了整夜。
眼见外面的日头已快升到顶上,昏睡的人依旧面无血色,胸膛起伏更是几近于无,一贯没心没肺的她也不由心中慌乱。
韵遥音看不下去成镜影六神无主的模样,便拿手帕浸过温水,为凌霜铭擦拭面颊。正擦到那对柳眉附近,那对鸦羽似的长睫忽然颤动几下,像濒死的蝶竭力扇动双翅。
她瞥眼还在房中来回踱步的成镜影,故意把嗓音放高:“凌仙长,你醒了?”
成镜影听了,果然喜上眉梢:“能醒转过来就好,我还以为……”说了半句,她猛地顿住,只是凝视着还在挣动的羽睫。
又耐心等待片刻,那对好看的桃目拉开了一条缝隙,空洞的霁蓝眸子里投射下一缕金色曦光,渐渐恢复了神采。
凌霜铭努力辨认着朦胧视野里那两道人影,过了片刻才轻声道:“成师姐……咳咳,阿洵呢?”
这个梦比先前那几个还要令人不快,但此时梦到,必有其警示作用。凌霜铭几乎第一时间便想起了雒洵,打从他来到这个世界起,一切有意或无意的行动似乎都开始围着雒洵打转。
“怎么一开口便是你的宝贝徒弟?”成镜影面上欣喜立刻去了泰半,故作凶狠道,“我把上清派丹仙赠予的九转天阶蕴灵丹都给你服了,那丹丸就是拿整条灵脉去换,都不一定能买到。你倒好,完全没把我这个师兄放在心里。”
她看似是在责备凌霜铭,将人扶起时的动作却很轻柔。
就着成镜影手中的茶杯啜了几口水,凌霜铭的气力才恢复了些:“多谢师姐相救,不知那丹药可有丹方,事后我会赔偿师姐损失。”
“罢了,这是丹仙自创的方子,从不外传的。”成镜影摆摆手,“且依照你的丹术,想必拿到方子也炼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