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侄不必起来。”柳如烟连忙将人扶住。
凌霜铭点点头,转眸看向别处。
这里与冥火甬道又是两般光景,寒泉在此地汇聚成湖。冰湖中央则是一方由坚冰堆砌的小岛,岛上九幽冥火森罗稠密,圈出块只能容纳百人伫立的空地。
难怪众位宗师无法出来,九幽冥火之威,根本不是凡人能够战胜的。
而岛中央,生了株参天高的青梧,巨大树冠遮蔽天穹,冥火不断自叶片间洒落,将岛屿映照得一片幽蓝。
凌霜铭很快辨认出来,这是十渊寒狱入口处,悬在虚空中的那颗梧桐。
入口处的青梧,应是冰凰殿里这棵梧桐的虚影。
那么连通整个秘境的星衍大阵,不出意外的话也在这附近。
凌霜铭视线继续下移,果然在树根处寻到一方直径足有数丈长的阵眼。
待看清阵纹那刻,他神情一滞。
这个纹路他见过,与青衣人用心血浇灌的阵法如出一辙。阵眼清圣法光流转不息,但凌霜铭看在眼里,总觉得那清澈的光芒中,还带了抹不易察觉的殷红。
“柳师叔,这就是当年师祖们设下的星衍奇阵?”
柳如烟点点头,无奈地叹口气:“正是,我们已看过了,此阵有几处符文破损,只须略加修补,便可解决禁地阵法漏洞。”
凌霜铭奇道:“既是如此,为何过了数日还未补全?”
“只因冰凰阻挠的缘故。”柳如烟颦眉,“每当我等接近阵眼,祖师的剑灵冰凰就会自梧桐降下,以九幽冥火将我们击退。不止如此,它还不准这里所有人走出冰湖半步。”
冰凰奉林决云的遗命,本该看顾阵眼,守护玉清派,缘何突然叛变?
眼下被万年灵凰囚禁在冰湖中,脱身不得,何时才能找到雒洵?
凌霜铭摩挲着沐雪剑,脑海中不断回荡着青衣人那句谶言,心绪纷乱。
他陷入思索之际,自是无暇细听周围师辈们的窃窃私语。
“这凌师侄好像也没御师弟说得那般不堪啊。”
“千年来,能让那把剑出鞘的人,怎会如他所讲是个废物……我看,是御师弟修炼糊涂了。”
议论声忽然顿住,人群自发分出Hela路径,一人白袍轻摆,身披鹤裳,面色凝重地款步朝凌霜铭这里行来。
他无需多余举动,周身自有一派风流气韵,恍若九天仙人临凡。
凌霜铭眸光微动,从烦乱的思绪里抽脱出来,认真将此人打量一番。
原来这就是御清尘,玉清派的现任掌教,他素昧谋面的便宜师尊。
也不知先前众人嚼舌根时,御清尘听进去多少,凌霜铭看得出来,他神色带了丝阴郁。
待御清尘又走进些,凌霜铭看到他怀中还抱着个人,正一手按在那人胸口,为其输送灵气疗伤。
白衣如雪,青丝如瀑散落人满怀,菡萏般娇艳的面容上点了几滴殷红的血,格外惹人爱怜,不是沈初云又是何人?
“凌霜铭,为师问你,你如实回答。”听到怀中爱徒又轻吟几声,御清尘眉目间郁色更浓,看着凌霜铭的星眸愈发不善。
凌霜铭借柳如烟的搀扶摇晃着站起来,淡漠地与其对视:“师尊请讲。”
御清尘眼底晦暗不定,语气不乏怀疑:“你和初云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我不甚落入寒泉,醒来时便躺在冥火甬道内……”
御清尘不耐烦地打断:“初云早已向我交待,他被冰凰迷惑神志,方一路寻至此地,你定是随他而来。霜铭,为师再问你,初云身上的伤是怎么落下的?”
原来陷阱在这里等着人跳呢,既然已有定见,何必在这里和人兜圈。
是因为大庭广众之下,当着同门的面,要为自己找足颜面吗?此人还真是虚伪。
凌霜铭挑眉:“沈初云趁我昏迷,欲将我杀害,被我还手所至。”
“荒谬!你想说他一介筑基期,居然会与金丹期动手?”御清尘冷笑,“将你手里的剑交来,先前是我糊涂,才误认为你是剑主,你还配不上这把剑。”
“得了丹方就过河拆桥,玄微仙尊贵为一门掌教,竟出尔反尔。”凌霜铭眉宇亦沉了下来,“我使不得沐雪,难道沈初云便能拿得稳它?”
御清尘周身气息倏地暴涨,化神期的威压全力展开,他的袖袍都被罡风吹得猎猎狂舞,竟是一言不合要与凌霜铭动手。
“师兄且慢,有什么话是师徒间不能和气讲来的?”柳如烟见状,急忙拦在凌霜铭身前。
看到小师妹,御清尘面色稍缓了些,但还是伸手想将柳如烟推开:“师妹让开,逆徒不除对玉清派来说只会后患无穷。”
这下柳如烟也心生不豫,她柳眉一竖:“还望师兄以大局为重,阵法不补覆灭的不止玉清派。”
“我正是以大阵为重,才要审问这逆徒。初云能与冰凰心意相通,很可能就是林师祖转世之人。如果令他手持沐雪剑使灵凰认主,眼下难题不攻自破。”
御清尘神色淡淡,话语却包含杀意:“凌霜铭冒充祖师,强占沐雪剑,还图谋不轨刺杀祖师,死有余辜。”
柳如烟怔了怔,凝聚在掌心的法光失去灵力支撑,悄然散去。
岛上气氛仿佛被冥火冻结般,陷入死寂。
凌霜铭持剑的手一阵战栗,几乎让沐雪剑脱手而出。
连日来纠缠不清的困惑,被御清尘一语道破。
难怪雪雕似的少女特意在冰凰殿前等他,看似古怪的行为,其实十分正常。
——沐雪在等将她困在十渊寒狱内,距今已有上千年的的主人,林决云。
前世失去的记忆有了解释,那些诡异破碎的梦境,也能连起来了。
和阿洵月下练剑的是他,被雒洵剜心的也是他。
其后又不知发生了何事,林决云亲手杀了爱徒,一手构建十渊寒狱,并以放尽心血,撕裂神魂为代价,借由星衍大阵将两道元魂封印在第十渊内。
小家伙分明只是白纸一张,心智良善,他们师徒何至于走那一步?
不容他细思,敏锐的感知令他察觉到,一股剑风迎面朝他袭来。
御清尘被困冰湖数日,如今乍见爱徒受创,能忍耐到此时已是极限。
这一剑竟是用了十成功力,漫天剑气如雨花漫洒,密不透风地扑向凌霜铭周身死穴,避无可避。
凌霜铭眸光淡淡,直视御清尘的眼神看不出悲喜,他只觉这个便宜师尊有些好笑。
面上一派大义凛然,手头却做着最糊涂的蠢事。
难怪坐上掌教之位,他的修为会寸步难进。他更适合做掌权者手中的一柄剑,而非执剑之人。
环顾周遭,师叔们面色不一,却无一人打算站出身替他拦下这一剑。
世上没有无条件的好意,失去利用价值,人心也就散了,这是世间颠扑不破的道理。
凌霜铭认命地轻笑一声,沐雪剑在掌中光芒大盛。
他的元魂也差不多到了油尽灯枯时,继续耗损神力驱动剑式,怕是又要同林决云那般神魂散尽。
如果属于林决云的那半意识还在,或许会感慨一句造化弄人。重活两世,费尽心力,仍走不出这名为命运的囹圄。
正要出剑,凌霜铭手中剑诀一顿。
沈初云突然闪身闯入,面对御清尘运使到巅峰的剑式,将他死死地挡在身后。
凌霜铭:?
如果沈初云这几日接近他,是为了进入冰湖,在御清尘面前上演一出祖师转世的大戏,那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缘何急着陪他送死?
御清尘也懵了一瞬,赶忙驱使指诀,想收回已酝酿到极致的招式。然而弓弦已经拉满,焉能轻易召回。
铺天盖地的剑意,被化神期深厚的灵力裹挟着,毫不客气地朝两位疑似林祖师的人急坠而下,每一剑都能顷刻将沈初云二人轰成齑粉。
“祖师爷!”“沈师侄快躲开!”“快救人!”
天塌下来都波澜不惊的大宗师们,这时纷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手忙脚乱地掏出各种法宝灵剑,一股脑对准剑雨掷出。
法光缤纷粲然,各式灵流交杂,与御清尘的全力一击狠狠撞上,罡风横扫冰湖,炸起狂澜万丈。
处于风暴中心的沈初云和凌霜铭,如同两缕轻飘飘的飞蓬,一下子被掀飞出去。
混乱中,凌霜铭感觉自己的腰被人猛地环住,没等他将人甩开,便被那人的惯性带着,重重砸在青梧粗粝树干上。
像被一柄铁锤捣在胸上,凌霜铭只觉五脏都移了位,饱经摧残的心脉也开始折腾起来。
咽下一口腥甜,他眼前一阵斑驳模糊,感觉神志有些恍惚,急忙在舌尖上咬了一下,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他看到沈初云倒在自己不远处,正颤巍巍起身,领口洁白衣料被血渍染红了一块,显然也受了重创。
许是到了图穷匕见时,察觉到凌霜铭冰寒视线,沈初云回以一个挑衅的笑。
他从怀中取出只装了血液的小瓶,仰头倒入口中。
残留在唇角的殷红,还流淌着一丝淡淡的金色,那是从凌霜铭心头取出的血。
浓郁的雪松清香从沈初云身上发出,随微风飘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