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现下凌霜铭苍白着容颜,无知无觉地昏睡,雒洵便不由捏了把冷汗。
若师尊就这样长睡不醒,世间也再无他值得留恋之所。
到那时,他又将自人间投入黄泉,做头以恨火为骨的厉鬼。
沉睡中的人微微偏了一下脖颈,那纤弱的腕子没能撑稳,便点了一下脑袋,挣扎着抬起眼睫。
因刚苏醒的缘故,凌霜铭的眼眸不如平时清亮,懵懵懂懂地看了雒洵好一会。
待反应过来后,他才移开视线,轻咳一声:“阿洵已经打坐完了,为何不叫醒为师?”
“因为阿洵在想,师尊今晚要做什么美味佳肴啊。”
原来师尊也会尴尬,雒洵在心里打趣,表面上仍旧天真无邪,轻巧地转移了话题。
凌霜铭听了,默然一下。
自己做的那些菜,翻来覆去不都一个模样?
对于自己的厨艺,凌霜铭其实还是有数的,便委婉地提议:“阿洵若吃腻了,为师可请个伙夫上山……”
“师尊的菜永远都吃不够,怎么会觉得腻烦。”雒洵坚定地摇头,“品尝过师尊的手艺,这天底下所有的菜都无法入口了!”
凌霜铭仔仔细细地观察雒洵的眼神,待看到其中诚挚到近乎虔诚的神色后,不经瞳孔微缩。
他不由陷入沉思——是自己把徒弟喂傻了,还是他们魔族的口味就是如此独树一帜?
左右无法得出结论,凌霜铭决定还是先办正事冷静一下:“芷兰经已经读完了,为师在书斋寻了本百草总目,读完后我们……咳咳咳……”
话未讲完,他的神魂忽然一阵颤栗,体内灵力骤然紊乱,他只能一手扶住桌案,捂嘴咳个不停。
珍贵的书简自凌霜铭手中跌落,散在雪中,被雒洵匆忙地践踏而过。
雒洵搀住凌霜铭,急声问:“师尊,是内伤又发作了?”
眼前虚影重重,双耳也嗡鸣不止,凌霜铭根本无法分辨雒洵在对自己说什么。
“别靠近我!”察觉到雒洵贴近自己,他刚想出声提醒,一口腥甜便自唇角涌出,顺着指缝淌下。
但雒洵岂会听这话,惊吓中的小童死死抓着自家师尊的衣袖,带着哭腔道:“师尊您怎么了,阿洵帮你把脉!”
几点殷红的血便自凌霜铭指尖滑落,恰好点在雒洵眉心之上。
霎时,一缕玫红光芒在两人中间绽开,直刺向神识中扎去。
凌霜想要掐诀抵抗,神魂深处却传出一阵刀割似的刺痛。
昏暗的视野里,他看到一道幼小的身影,缓缓朝陡峭的崖边行去。
不行,阿洵回来!
凌霜铭想要呐喊,但开口只有微如浮丝的气音。
他终是歪斜地靠在桌上,彻底晕厥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有点中暑,尽量日更吧,如果不能日更,我就……我就给大家表演猛咕嘤嘤!QAQ
第16章
灰褐色的穹顶下,寸寸龟裂的土地缝隙间,深红烈焰带着骇人温度,不断吞噬此间生机。
远处隐在黑暗中张牙舞爪的高大建筑正在崩塌,巨石砸上地面,立刻出现一座深不见底的坑洞。岩浆自其中喷发,火色吞吐间,周遭数人俱发出凄惨哀鸣,转瞬被其中热度炙烤作齑粉。
雒洵置身在这番末世景象里,茫然地环视周遭,最后落在自己执剑布满血污的手上。
这双手苍白而修长,分明的骨节附近,附了层薄薄的茧。
他的视野也变得出奇宽阔,就连透过指缝看到的地面都好像遥远了些。
这绝不是自己的身躯,他现在的身量,应当与师尊那般瘦削颀长的冠者相仿。
而他现在所处的地界,竟是此生再不可能踏足半步的魔界。
自己此时应当正在论剑台上,听师尊讲经才对。
但那时他被赶尽杀绝,魔界虽处于政变中,城池里仍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缘何现在兵荒马乱,流血漂橹,宛若身处地狱?
且看厮杀双方的衣着,竟是上仙界攻了进来,魔族势弱。
想到这里,雒洵警惕地握紧剑柄,尽量离身旁那些正在交战的士兵远些。
正欲迈步,一道灼目剑光倏地斩在身前,带着肃杀的寒意,连来自九泉终年不灭的地火都被顷刻冻结。
他举目向剑气的源头看去,远处滚滚烟尘中,缓步现出一抹清影。
四处肆虐的炽热仿佛都在瞬间被涤荡一空,来者一袭青衫,外披在风中轻缓地飘动。明明身处无间炼狱,漫天血污却不能沾染他分毫。
而观他手中那柄如皓雪凝就的长剑,其上流转不息的幽蓝灵气清莹明澈,每次挥动都仿佛冰凰展翼,震慑邪秽。
这柄剑他很熟悉,正是师尊常带在身边,每日要擦拭几遍的灵剑。
没有什么比在陌生之地遇到最熟悉的人更令人喜不自禁,雒洵一双狭长凤眸盈满欣喜,急忙迎上去:“师尊,您的伤已经没事了吗?”
回答他的,却是喉间一点寒芒逼人的剑锋。
近在咫尺的人,分明与凌霜铭如一个模子刻出,苍色双眸却堆了高山冻雪,带着化不尽的杀意:“唤我师尊,你也配?”
师尊这是何意?
雒洵心头一颤,小心翼翼地伸指去拨架在脖颈间的长剑,指腹顿时被锐利剑意绞出一道口子,鲜艳血滴顺着剑脊滑下。若白壁生了污秽,刺目得紧。
凌霜铭冷哼一声,长袖如云挥动,竟是二话不说,掉转锋芒朝雒洵胸口削来。
雒洵这几日跟随凌霜铭习剑,自以为剑诀早已烂熟于心,与其对打时也能轻松见招拆招。可此刻真正对上生了杀心的凌霜铭,方才感到对方剑意中一浪高过一浪的威势。
才知原来平日练剑,师尊从未使出半成实力来。
就好比蜉蝣之于沧海,是何等微渺细弱,遑论在滔天怒浪前挣扎。
左支右绌的他,每一式都被凌霜铭轻易破去。
但见那霁蓝眸子划过恨意,嗓音比素日还要泠然空绝:“魔尊既已弑师,这北冥剑诀自是使起来不够趁手。”
说罢,他长剑上挑,铮然一道金铁颤鸣,雒洵佩剑应声脱手。
弑师?此中定有误会,他怎能忍心伤害师尊分毫?
雒洵茫乎望着凌霜铭,企图为自己辩解。
然而长剑已携雷霆之威向他心口攻来,竟是绝情至极,不肯再留半分余地。
罢了,他的性命都是师尊救下,如果死在他剑下,也不失为一个体面的结局。
雒洵苦笑着闭上眼,张开双臂,毫无防备地等待穿心一剑到来。
千钧一发之际,远空忽然荡起一阵空灵唳声,像冰凰自长天飞过,带起云浪堆卷。
眼前影像随之化作青烟,在清越凰鸣中云消雾散。
天旋地转后,雒洵感到足下忽然没了依托,忙睁眼去看。
却见自己正两脚空空地随风飘飞,离地足有万丈高。
而这片天地里,没有天宇亦没有陆地,只有一片蔚蓝幽光汇成的大川在虚无中蜿蜒。有磷火在其上浮沉,浩浩汤汤直通天际。
一个看似荒谬的猜想渐渐浮现于心,这里会不会便是师尊他们所说的禁地,十渊寒狱深处?
某非是之前在山上的异变,将他传送至此,那他先前看到与凌霜铭厮杀的画面,想必也是某种幻觉。
他刚想长舒口气,心中又因突然冒出的想法忽地一沉。
——或许还有第三种可能,那是他与凌霜铭的未来。
初见的那夜,师尊就曾有过类似举动,只是因他无法得知的原因放弃了而已。
他兀自杵在原地,任由乱糟糟的思绪曼衍,耳畔忽又响起先前听到的唳叫。一道庞然阴影自头顶罩下,带着能翻山搅海的飓风直朝这里俯冲而来。
雒洵猛地抬头,一眼便看到那通体剔透,有如霁蓝琉璃的遮天巨禽。它浑身散发着霜寒之气,凡是双翼压过之处,就连空气都在须臾间凝成细碎的冰凌。
是幻境中出现过的冰凰!
震惊之余,面对这清圣又可怖之物,雒洵心中只剩绝望。
只有炼气修为,孤身无援的他,要如何抵挡冰凰一击?
看来他今日,真要命丧于此了。
……
论剑峰顶,矮方几上倾倒的茶杯早就散尽余温,冰冷茶水顺着桌案流淌,慢慢浸湿凌霜铭的衣袖。
失去意识的人则紧闭双眸,任凭水流轻触他的面颊,点上唇瓣,将其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再度晕开,画出一抹艳色。
过了片刻,那静如远山的长眉才轻微地皱了一下。
他勉力抬起眼睫,不快地拂去面上水渍,伏在案上积蓄了些力气,才踉跄起身。
凌霜铭扶着额头摇摇晃晃站定,又恍惚了片刻,隐约忆起方才变故。
这控制人元魂的诡招,他能笃定并不是由堕仙发出,而是源自禁地的方向。那里有什么物事正在影响他们师徒的神魂,企图将他二人引至某处。
只是他碰巧燃烧元魂与堕仙一战,无法承受魂识侵扰,才会咯血昏迷,阴差阳错避免了中招。
他沉吟一下,顺着之前雒洵消失的方向停在崖前。
再往北去,那里云海正掀着狂澜,有如天神怒目,将要降临浩劫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