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庭和他一同看见车走远,过了片刻,又从街道尽头开来一辆一模一样的。
“……小气。”路庭点评,“素材建模都不舍得多投放几种,它是数据冗积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怕休息区多开发一点就运行不动了?”
这个“它”指谁,便不必明说。
不过有些玩家倒是一如既往,比较爱明说系统坏话。
岑归对系统肯定没什么维护的心思,他为路庭的话也牵了一下嘴角,很浅地笑了笑。
“先去酒店吧。”岑归替二人决定好了下一站。
至于白一森跟舒藏,他们早就混入了前面购物觅食小队,已经第一时间和岑归路庭打过招呼,同邱天鹤的几位队员一块跑了。
路庭本来以为岑归这就想要去酒店,是因为才从游戏场脱离,也多多少少感到了一点疲惫。
他们上一次休息还是在那个靠便利快餐店临时改的小据点,而在那之后,他们连刷三个项目,中途又还去坐了摩天轮,清醒活动的时长已有近18个小时。
这是个足够使人疲劳的时间段。
不过,等二人抵达豪华度也随休息区一并升级的酒店,并且迎着前台愕然的眼光,再度住进了同一间房里,路庭便不难发现,他们家前执行官直奔酒店,其实是另有原因。
这个原因,还令发觉了它的路庭神色瞬间较为耐人寻味。
——岑归是专程先回酒店洗澡的。
快餐店改的休息据点,能提供一个坐下来饮食住宿的环境就不错了,想要在那里体验到全套卫浴,就完全是异想天开。
岑归一路上从来不提清洁卫生问题,他对食宿好像也没有过高要求,更看不出洁癖。
……但实际上,一旦回到能正常获取卫浴的环境,他最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顺便再换掉在游戏场里摸爬滚打过的衣服。
全套。
路庭才在酒店房间临窗的大躺椅上放下包,又顺手往衣帽架上挂了外套,他再一转身,发现真是不得了。
地毯上已经多出了一条狭窄的,由过道延伸向卫生间门的“小道”。
这条“小道”是由外套,防风衣,以及其他零零散散的小物件铺就的。
路庭:“……”
从进门起就听人说想洗澡,路庭总共也才转过身去没几分钟,他借着安置两人背包,又取出了点生活物资的整顿工作,也顺便“整顿”了下自己心潮起伏的内心,希望自己能正经点,别一听洗澡,就大脑里野马脱缰似的想东想西。
然而当转回身,发现自己大意了。
光是整顿自己,恐怕还是没什么用。
“你这是从哪养成的生活习惯?”路庭捏了一下鼻梁正中,声音充满无奈。
岑归还没完全走进卫生间,他正低头,手按在腰间,随手从身上抽出了什么,伴着“咔哒”一声卡扣解开的声响。
他说:“你指什么?”
岑归反问得很平淡,路庭还能从这句话里听出对方的疑惑。
就好像他真不觉得自己行为有任何问题,反而是对问了自己这么一句的路庭,感到些许无法理解。
“……”路庭再度仔细地,审慎地看了眼这跟着其主人一路散落到卫生间门口的东西,他说,“你之前的生活空间里,是不是随时配备家政机器人,能够追在人后面收拾整理的那种,收纳之类的便完全不需要自己操心?”
岑归对这句话的解读便十分表面,他以为路庭就是在说自己把物品随手放的问题,这让岑归又准备把手里东西往地上扔的动作停了停。
“执行官休息所里,内务整理确实不需要居住者操心。”他客观地有一说一,并迅速回顾了下自己之前住休息所时的生活,还试着将它和男朋友的询问关联,“……你是不是觉得这样不好,我有一些习惯可能一时片刻改不了,会不自觉做出来。”
顿了顿,岑归又补充:“地上你不用管,等我洗完出来收。”
这番话便不可谓不诚恳,岑归将潜藏的反省与表明会自己收的后续处理都揉在了里面。
他自认这就是一桩小小的“生活习惯分歧”,不值得过多在意,然而说完之后,他再一看——路庭的神色没有转为他本预期的理解接纳或泰然。
……反而像更微妙了。
岑归:“?”
难不成这人有某种特定条件下才会触发的强迫症,希望他能够现在收?
岑归一时迟疑,他是真的更倾向于能立即去洗个澡。
两个人一个站在房间靠窗,一个站在过道另一头的卫生间门口,仿佛无端开启了一场目光对峙。
小一会后,是路庭先一巴掌拍在了自己额头。
那是一个比较暴力的“扶额”,隔着过道的六七米远,岑归都听见了清晰的一声啪。
“我算是明白委婉有时真的不如直说了。”路庭像说给人听又像喃喃自语,他语气无奈中同时掺着好笑。
有位做出了惊人——至少是惊到男朋友之举的先生还一脸状况外,浑不自知地抓错了重点,看着冷淡又无辜地停在卫生间门前。
他在过道略带黄调的灯光下侧目朝人看过来,单手松松拎在腰间,另一只瘦长冷白的手指上,则勾着他还没往地毯上丢,没去和前面所有装备衣物作伴的一条腰带。
路庭三步并两步地迈过去,他是真的忍不了了,又想看又觉得自己在占对方没自觉的便宜,令人心神在“做个正经人吧”和“反正是男朋友看就看吧”间来回摇晃,干脆双手从后搭上岑归肩膀,将还在门边的人和缓地,又不容置喙地推进了门内。
“我不是在质疑你把东西随地丢这件事。”路庭一脸快要自我斗争至超然地说,“我是真情实感在觉得,除了自己独处的时刻,你的这个习惯再只能当着我的面有,它千万不能在第三种场合下出现了。”
岑归:“……”
卫生间一进门便有一面大镜子,是个兼顾映照仪容和收纳作用的镜柜。
岑归余光下意识顺着路庭的话往镜子里一扫,看清了此时的自己,也更加清晰地体会到了肩膀上传来的温度。
然后奇妙的,他忽然便彻底明白了,懂得了路庭之前那么问的缘由。
只是明白归明白,他同时还感受到了有人要看不看,要落不落的视线。
这种体会对岑归来说分外新鲜。
更简单来说,就是他蓦然发觉,某个他原以为脸皮厚如城墙,很多时刻都可以不要脸的人竟偶尔也会要脸。
带着一点和在摩天轮上十分相似,忍不住想要抓住话柄噎人一下的心理,本该继续往里走的岑归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微微仰头直视路庭的眼睛:“你是不敢看吗?”
路庭真就被噎住了:“我……”
“一直有一眼没一眼。”岑归说,“好像并不敢理直气壮地看。”
“……”
这毫无疑问是挑衅,甚至还能被称为调戏,路庭本也做好了这就要退出去,把空间留给急需洗澡的岑归自由发挥的打算,可听人这么一说,他被激发了神秘的好胜心。
“我没有,”路庭矢口否认,他表情认真极了。
岑归的风镜也早随其他鸡零狗碎一并扔在了外面,额前有黑色碎发自然滑落下来,再往下就是那双好看的,虹膜色泽特殊的眼睛。
路庭被那双眼睛不偏不倚注视,他感觉岑归在用目光传递不相信,鬼使神差的,另一桩往事就不期然跳进了路庭的脑海里,让他脱口而出:
“我不仅敢看。”路庭说,“我还敢听呢。”
路庭口吻坚定,言之凿凿。
岑归:“?”
路庭会继续反驳在岑归的意料之中,他和对方此时已接近在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
可是对方后面说的这个“敢听”,就完全不在他意料内。
“敢听?”岑归重复了令自己感到疑问的点,他单拎出了路庭话语里的词,用他冷调的嗓音将它带着上扬尾音念了一遍。
岑归说:“说得好像你听过我洗澡。”
路庭:“……”
路庭咳嗽了一声,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就不像是在拿这事胡说八道地开玩笑。
岑归:“……”
岑归静静又注视人一会,他完美读取了路庭那个充满一言难尽的表情。
慢慢的,岑归的心情也从“让我听听你会怎么编”,变得心生出不确定与古怪。
“……他不会真的听过吧?”这念头缓缓进入了前执行官的脑海。
与此同时,他也在现实里真的问出了口:“你……真的听过?”
嘴快一时爽,争强好胜心一时旺,但人,就总要为自己的冲动自曝付出代价。
路庭尝试逃避现实半分钟,又在岑归的目光下深觉自己无路可逃。
于是他决定至少当一个还是能直面生活的勇者。
他说:“是啊,听过。”
岑归:“…………”
岑归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从听到那声“是啊”后便在头脑风暴,脑子里几乎将自己和路庭认识以来的每一次洗澡……或者说两人曾同处于一个空间内的场合都瞬推了一遍。
而他无论如何也没找到能达成“有人听他洗澡”这事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