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无归却突然大喊:“我不信,我一个字儿都不信!你就是踏月!你就是!”
“我说了你认错了!”
“我没有!”
周无归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他双手抹眉开出一个红圈影,甚至大喊了一声‘踏月’!红光圈中出现了很多画面,有些是他五岁之前被踏月抱着泡在水族箱里学游泳的画面和唱歌跑调被踏月和小皇帝无情嘲笑的画面,有些是他从没看见过的景象,其中出现最多的竟然是一个大着肚子的男人,那人长得有几分像周无归,他明明在流泪,却还在亲吻另一个男人——
就在周无归即将看到另一个男人的脸时,木桶里的人鱼突然再次凑到他眼前,两人几乎鼻尖相抵,人鱼脸色不悦,沉声问:“你在干嘛?!”
红光圈就此中断,周无归却更加有底气地说:“你就是踏月。”
“踏月已经死了。”
周无归没想到人鱼会这样说,整个人都愣住了。人鱼似是不忍看他,撇开脸,又背过身往木桶另一边游去。
周无归忽然大喊一声:“这更不可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他是我的阿父,我有权知道都发生了什么?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如果你真是他的同类!”
人鱼的背猛然一僵,在周无归说出‘他是我阿父’这句话时。紧接着,他不敢置信地回过头,第三次扑到周无归面前:“你刚刚说什么?”
周无归被人鱼此刻的表情所摄,呐呐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竟然把这件事告诉了你,”他深吸一口气,似是压住了极大的怒火,问:“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周无归下意识后退半步:“全,全皇宫……”
‘砰’地一声,木桶中爆开一个巨大的水球,人鱼突然竖尾而起,竟有一丈多高,他似乎在极力控制自己,但是尖利的牙齿和锋利的指甲却还是自唇、指间冒出,同时,周无归眼睁睁看着他的眼睛变成了红色!
他发怒了!
周无归不明原因,但结合两人的对话仔细推敲,还是能推测出他生气的原因是‘有人把踏月是自己父亲的事宣扬了出来’——难道在这条人鱼眼中,这也是件丢人的事吗?
周无归的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他望着人鱼,说:“你不愿意告诉我就算了,反正我为自己能做他的孩子感到骄傲!我绝不允许有人把这看成是丢人的事!就算是人鱼的同类也不行!”
周无归说话的时候,人鱼也在失神地小声碎碎念:“……全后宫都知道了?不是只有几个太监……又是谎言,都是骗子……”
周无归见人鱼双眼再次赤红,状况很是不对,连忙又大喊‘踏月’,然而人鱼只是抬起赤红的双眼将头转向了他,并没有恢复的迹象。周无归却无比清晰地预感到了危险地靠近,他顾不上开红光圈窥探,也无法做到立刻冲到他近前,但他的声音可以即刻传达,所以他喊出了珍藏了十八年的那个称呼——
他喊:“阿父!”
像是一句咒语,人鱼的身体都因此剧震,眼瞳的颜色也随之发生了变化,红和蓝交替闪动,之后他像是累了,身体缓缓沉下来,沉入了木桶中。
周无归坐回了轮椅上,操控着轮椅滑到那头,探身看去,与昂面躺在水里的人鱼,隔着一层水对视。
两人都没再说话,却又好像说了千言万语。
人鱼吐出一串气泡,明明没有声音从水下传出来,周无归却听懂了他的意思,答道:“今天有一条黑鱼被带到冷宫门口掀鱼鳞,我沾了他的血水,腿上长了一层膜,我以为他在这儿。”
哗啦一声,是人鱼破水而出,他显得有些激动,一把拉住周无归的胳膊说:“长膜了?我看看。”
周无归掀起裙摆却抬不起腿,人鱼倒是灵活,探出去上半身,凑近了看,之后又碎碎念道:“怎么才这么薄一点?”
“这是什么?”周无归追问。
人鱼想了想,不是很确定地说:“应该是尾鳞就——”
“尾鳞?!”周无归瞪圆了眼睛,“我真的长尾鳞了?!太,太好了!”他感动得要哭,到把人鱼那句‘就是有点丑’给堵了回去。
人鱼却望着他的轮椅若有所思,道:“所以你是沾了血才长出来的?”
见周无归点头,人鱼就背过身去,撩开那头蓝黑色的长发,将后背上的两个插在蝴蝶骨里的铁环露了出来。
“替我拔掉。”他说。
“不行。”周无归拒绝道:“我下不去手。你会疼死的。”
人鱼便没再言语,而是飞快地抓住了两根铁环上的半截铁链,以极快的手法,在眨眼之间像拔萝卜那样将钉入他身体的铁环拔了出来,瞬间血流如泉,大木桶中的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瞬间染红。
“赶紧止血!”周无归急得立刻撕扯裙摆。
“不用。”他说着,从腰间不知什么地方摸出一只金蓝色的小瓶子递给周无归,说:“把这里面的水,替我倒在伤口上。”
周无归连忙照做,那伤口竟然真得慢慢愈合,看得周无归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这个,这是?”
“这是蓝药水,在鱼人街的酱油铺里可以买到。先不说这个,你先到木桶里来。”人鱼说着向周无归张开手臂,周无归也没有迟疑,顺势就扑到了他怀里。
抱住的那一刻,两人都愣了下,脑海里同时浮现出一副画面——
五岁的周无归,第一次独自来到皇家水族馆。他坐在小小的轮椅上,肚子上绑着一只巨大的陶瓷罐,像是担心水撒出来,他转动轮椅的轱辘小心翼翼地靠近水族箱,好不容易到了近前,立刻昂起小脸,带着无限的欣喜,邀功般大喊:“踏月快看!我给你带了好多海水来!”
健壮的人鱼探出半身,将小豆丁从轮椅里抱起,放到自己的肩膀上,再摘下陶瓷罐将海水从头顶上淋下来,溅得两人满身都是,他们却无比欢乐,相对着大笑……
周无归天真地邀请踏月:“皇宫里可大了,还有很多好玩儿的地方,我们一起去玩儿啊?”
踏月叹息道:“即使在同一个地点,每个人的世界也不是一样大。”
……
“抱歉,我今天没有带海水来。”
周无归说。
没有回应,也没有反驳。
人鱼将他抱进了木桶中,冰凉的触感从脚心漫上来,周无归不由打了个寒颤。
这次人鱼发出了声音,却更像自言自语:“怎么会怕冷?”
周无归咬牙忍住,说:“不冷,只是太突然了。”
“腿有什么变化?”人鱼问。
周无归摸了两下,摇了摇头。可几乎就在他刚摇完头之后,木桶里的红色开始快速消失,同时周无归身上那件棕色的长裙开始变色,就像之前那次一样,水中的红色附着在衣服上……
周无归欣喜道:“之前也是这样,黑鱼的血——”随即,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两只小爪子立刻向人鱼的尾巴抓去。
人鱼也立刻明白他想干什么,直接把尾巴竖起来,亮给他看,还道:“看清楚,我的尾巴是红色的!我不是你要找的黑鱼!”
周无归皱着眉抬手要摸,那尾巴立刻收回水里,还拍出一大串水花又溅了周无归一脸!
周无归却好似看穿了一切,追问道:“你是踏月,你的尾巴为什么会变黑?”
人鱼道:“你不要自以为是,或许是人鱼的血对你的尾巴都有效。好了,水透明了,你可以出去了!”
周无归被一股巨大的甩力,很不温柔地扔了出来,却不偏不倚正好摔进他的轮椅里。
人鱼背过身去,声调明明抖得不成样子,却偏要摆出十分嫌恶的语气,对他低吼:“麻烦的小子,你现在可以滚了!表演的时间快到了,你别在这碍手碍脚!”
“才十三年没见,你怎么变得这么不坦率了?踏月,不,阿父,你知道吗?胡公公说我父皇还活着,他还等着我去救他!胡公公今天为了保护我,死了。他临死前让我来找你,可你却只会赶我走?!”周无归说到这里,突然特别愤怒,大喊道:“我现在走了,你不要后悔,我一个人也照样可以把父皇救出来!”
他抹了把眼泪,赌气般摆弄轮椅想要调头,突然背后再次响起那种破风箱般的急促喘息,他连忙回过头,就见踏月两只眼睛依旧变成了深红色!他不断重复着一句话:“萧烈,你这个骗子!”
“萧烈?”周无归愕然,连忙扑到人鱼面前:“太后他骗了你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踏月却只重复那句话,回答不了他!
周无归见此,只得将踏月再度按回水中,当那些小气泡不再飘起,踏月也总算平静下来。
这次,他一钻出水面就抱住了周无归,他激动又内疚得说:“对不起,我的孩子!”
周无归一直忍着的泪水终于可以放肆地流下来了,他哭着说:“十三年了,我每天都在想你!不论谁说你死了,我从来不信,你那么厉害那么强壮怎么会随便就死掉呢?”
踏月安静地听他把话说完,又不舍地揉了揉他的头,却还是催促他:“你听我说,这里的一切我会处理,你既然逃了出来,就去鱼人街的酱油铺,你只要说买蓝药水,会有人送你出京城的。一切,等我们下次见面时,你自然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