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周无归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他此刻看着自己的腿,终于能看出一点儿尾巴的样子,但只要一想到这些变化都是踏月的血换来的,他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了。
他安静地坐了一会儿,默默将裙子放了回去。
周无归喊了两声‘来人’,外面终于有了动静。进来的人是个年轻的小太监,他一进门就堆着一脸假笑,问:“二殿下有什么吩咐?”
“这两天外面怎么样?”周无归问。
小太监没想到他问这个,顿时正色了不少,忧心忡忡地说:“昨日千岛国兵临城下,听说是为了津州租借区的事,要陛下签下契约答应将津州租借给他们。陛下不肯,亲自带御林军冲杀,两次,都险些回不来。听说,对方领兵大将是元王,他极擅用兵……”
元王?
这下,倒是说得通了。但是,周无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脚,总觉得萧烈把这个任务交给他,不过是换一种花样要他的命罢了!他怎么可能杀得了那种武将,可如果不去做,父皇和踏月又该怎么办?
这一刻,周无归觉得自己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他又有些喘不过气了。
小太监发现他的异样,连忙给他倒了杯水。看起来,他是伺候惯人了。
周无归握着那杯水放在手里转,并没有喝。等了一会儿,他胸口的气散开,他才又问:“如今京城内可有千岛军队?”
“没有。今早西山大营和北衙大营的禁军联合奇袭,已经将西侧和北侧城门外的敌军赶到了东南。自从陛下亲自杀敌,据说三军士气高昂。”
“陛下可有受伤?”
小太监神情闪烁起来。这一看就能猜到,肯定受伤了。
周无归想起儿时受过这位皇兄诸多恩惠,便道:“带我去见皇兄。”
“这,这不行。太后有令,让奴才在这殿里好生照看您,没说能出去。”
两人就此僵持,与他们一墙之隔的另一间殿中,太医正在给皇帝手臂上的刀伤换药,太后萧烈坐在一旁,脸色紧绷,视线并没有落在皇帝身上。
太医很快退下。太后萧烈这才开口:“连你也不听哀家的话了?”
“父后,”皇帝连忙起身行了一礼,却淡淡道:“儿臣不敢。只是,父后有没有想过,兰姬不想嫁,却让无归替嫁,这从性别上就瞒不过去,到时元王发觉我们欺骗,两国的战争还会再起。那还不如就此抗争到底,虽说眼下稍显窘迫,但立刻调集大军支援京城也未必赶不及,儿臣恳请父后为天下百姓考虑,将兵符拿出来吧!”
“兵符动则天下动,不到万不得已,怎能轻易动它?!”萧烈无声哂笑,又道:“依哀家看,皇上还是太年轻了,总想着打打杀杀可不行。你与其打兵符的注意,不如去看看无归,他若是能杀了元王,你不也照样可以高枕无忧?也不枉费你辛苦将他养大。”
“无归怎么可能杀得了元王?!”这话说出口,年轻的皇帝多少有些动容。
“是吗?”萧烈却讥诮道:“你别忘了,他是谁的种。你再想想,这些年你最忌惮的,到底是什么?”他说着,站起身,拍了拍年轻皇帝的肩,留下一句:“别忘了,你才是哀家的儿子。”便扬长而去。
皇帝独自在空荡的大殿中站了一会儿,没人知道他想了什么。
片刻后,皇帝负手去了隔壁的宫殿,他进门时,听见一个少年,气呼呼的声音,怒喝:“你若不听话,就不要在我面前伺候了!你走吧,滚!”
“二殿下,真是太后有令,奴婢不敢……”
皇帝给自己身边的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立刻先行一步,进到里屋门口,打着帘子,高唱:“陛下驾到。”
这一声通报,刚才还跟周无归狡辩的小太监立刻吓得禁声,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他哆哆嗦嗦,周无归却激动得也颤了起来——十三年没有见面的皇兄,来看他了!
“你长大了。”皇帝一进门,一眼看到床上那张美丽的脸,险些不敢认。他的视线从那小巧的下巴扫到丰满的嘴唇再到窄细的鼻梁最后落到那双眼尾下弯的眼睛上,不得不感叹这张脸和他们的父皇太相似了。
周无归也在打量他,他被关进冷宫时皇帝十二岁,脸上稚气未消,如今倒是沉稳许多,单论长相,倒是没太大变化,像太后居多,尤其是那双眼。周无归看了片刻后说:“皇兄倒是没怎么变。”
“嗯。”皇帝在床边坐下来。
兄弟二人互相望着,明明之前千言万语,此刻却全如鲠在喉,竟然好一会儿谁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后来,“你的伤怎么样?”两人竟然又同时开了口。
“我没事。”
“我还好。”
竟然又同时回答。
这下,之前那点生熟也一扫而光,皇帝伸开手,将周无归抱进了怀里,如小时候那般拍着他的背,说:“这些年你受苦了,皇兄没能护好你。”
周无归的心一下就软了,眼眶也红了,他反手紧紧抱住了皇帝,甚至不知该说什么,他确实受了很多苦,却又不能全怪皇帝。
“当年,你也才十二岁。”
最后他这样说。
皇帝松开了他,仔细看着他的脸,道:“如今你也长大了,能为皇兄分忧了。皇兄正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我吗?”周无归有些没自信地道:“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听周无归这样一说,皇帝到了嘴边的话又堵住了,内心里有股负罪感在翻腾。在周无归叫了一声‘皇兄’后,皇帝突然笑了笑,说:“帮朕再去喂一次鱼吧。”
“诶?”周无归脸上的惊喜逐渐放大,到后来泪光闪动,最终到底没哭,而是又抱了皇帝一下,说:“皇兄,谢谢。”
于是,时隔十三年,周无归再度坐在了轮椅上,抱着一只盛满海水的大陶罐,来到了皇家水族馆。那只原来住过踏月的水族箱却是空的。
这让周无归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他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他回过头,他看到了刚刚分别的皇帝陛下就站在他身后。
皇帝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表情,他走到周无归面前,摸着他的头顶,语气比之前要轻松许多,说:“这世上朕唯一不想骗的人就是你。踏月不在皇宫里,也不在太后手里。”
周无归刚想说谢谢,就听皇帝又道:“但我们要救父皇,只能答应太后的条件,用元王的首级作为交换。现在有一个可以接近元王的机会摆在眼前,能利用这个机会的人只有你、朕和兰姬。”
“皇兄是说,替嫁?”周无归瞪大了眼。
皇帝颔首,又道:“朕清楚这些年兰姬只想离开皇宫,她不会乖乖去和亲的。在她心里只剩她自己了。所以,朕能依靠的人也只有你了!无归,你放心,此行凶险,朕会派人保护你的。”
“我,我……我!”周无归百感交集,一连说了三个我,才终于把心里那句话说出来:“我不想死。”
“你不会死。朕会派两千皇家侍卫随你而行,还会派十名暗卫贴身护你安危,朕还会让胡公公的徒弟小谷子陪着你。对了,你还不知道吧,胡公公还活着,朕命太医把他救下来了!”
“什么?!”周无归一听胡公公还活着,整个人既惊又喜,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他边擦边笑边说:“太好了。”
“走吧,朕带你去看看他。”
在北五所的一间太监房里,周无归见到了闭目养伤的胡公公。他似乎睡得很不踏实,门帘一挑他就睁开了眼睛,而后他就看到了双眼含泪却努力在笑的周无归。他那双浑浊的眼立刻瞪圆,不敢置信地想要爬起来,却被周无归给拦住了。
“你别起来了。我也没事,就是来看看你。”周无归安慰他道。
老太监的眼泪流了下来,感叹道:“殿下没事就好,不然老奴就是死了,都没脸见先皇了。”
“我父皇他在哪?我能不能见他一面?”周无归抓着老太监的手,急切地说。
老太监却摇了摇头,用口型说了句‘太后’,虽无声无息地,周无归看懂那口型的意思后,依旧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压迫。
而后,他艰涩地有些难以启齿地对老太监说:“皇上安排我去敌国和亲。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
老太监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说:“先皇曾说过,将来整个天下都会是殿下的。如今殿下终于能脱离冷宫,依老奴看无论去哪儿都免不了要闯荡一番!殿下,心中不迷,则行不迷!”
周无归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老太监有句话说得对‘脱离了冷宫到哪儿不是要闯荡一番?’至于是死是活,也绝非谁的一两句话,说了就算。
“我,”周无归道:“想要闯出一条活路来。”
老太监则道:“这后宫里,没人能护住你,也没人能容得下你,不必留恋,倒不如去外面看看,兴许能谋个活下来的生机……”
这天之后,兰姬公主即将和亲的消息,在后宫中传开。
前朝的主战派听闻此讯后,纷纷上书请战,甚至不少老臣在早朝上就跪地痛哭,高声进谏:“大周立国数百年,从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我泱泱大国竟被一番邦小岛围攻一日就送公主前去求和,这等摇尾乞怜之态实在难堪至极!某,实在不敢同流合污,愿就此请辞,望陛下恩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