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弓虽没有打算道破身份,但也不会亡羊补牢,对卫璇刻意撒谎掩瞒。
卫璇将手在眼上一盖:“嗯……一对有情人,双双死在我手下。我可真是够无情的。”
他的目的其实是与其看那二人被卫闻远折磨,还不如让他们去阴世叙会,早超轮回。
卫璇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心中仍然不免叹息愧疚。这份本来该埋在心里的隐秘情绪,不知道为何,就在这个温柔的月夜,对檀弓倾吐了出来。
檀弓却摇头:“有情人?”
“有情人。”卫璇重复了一句,定定地看了一会檀弓。
檀弓有一些惶惑:“情是何物?”
卫璇笑了一声,半晌才说:“应当是让人倾心倒意无所惜之物罢。”
见檀弓半日没接话,卫璇将他撘脉的手反过来握住,在他手背上敲了两下:“我听听你的高见。”
檀弓默默地与他回握,小指的圣骨流泻出微弱的金光,向卫璇传递。
卫璇背上酸痛,想找一个高一点的枕头垫在后面。可是没找到,便直接平躺下来了,仰视着身侧近在咫尺、又高高在上的檀弓,笑说:“讲讲看。”
檀弓道:“我其实不知。”
卫璇警告平素少言寡语的檀弓:“好人,我向你请教,你可不能一两句话敷衍了事。”
“但我知你若想蜕凡登圣,必须要心纯笃,则日进而不已;若是心恶杂,则流荡而不息。无端无绪,无心无意,无欲澹洎,不动不摇,则变为神明。若有心意,诸欲因生,更乱本真。”檀弓想了一会,又说。
卫璇很快爽朗笑了:“我不想修仙,其实。”似乎有些怅恨:“这话我就告诉你一个人。”
檀弓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大道幽深,实非戏语。”似乎还要说什么。卫璇拉着两个人本来就没分开的手,盖住自己的耳朵:“我就是不想,我不听,你别劝啊。”将檀弓的手拉到嘴边,凶凶地作势:“你再劝我就要咬你了。”
这话说完,檀弓无甚反应。卫璇自己倒是又想起了那个荒唐至极的吻,轰轰隆隆,便如潮水大至一般的思绪涌上来。
卫璇揉眉擦眼,咳嗽了一声,忙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打破这古怪的气氛:“你的意思是,要当神仙,要游八极,任逍遥,就不能有七情六欲是么?”
檀弓点头道:“耳欲声,便迷塞不能止,目欲色,便淫乱发狂,鼻欲香,便散其精神,口欲味,便受罪于网罗,心欲爱憎,便偏邪失正平。坐此情欲丧人神,迷乱淫邪垢浊间蔽,使神明不畅达,听视不聪明。”
卫璇就问他:“所以有情皆孽么?”
檀弓没置可否,不过看他眼神,意思大概是:轸宿的遭际你也看见了,有情难道不是皆孽?
于是卫璇眼睛亮亮地看了他一会,就只是说:“你坐着不累么?”可是他一将檀弓强行拉着躺了下来,那奇异的妙香便盈满绣被,多了一分幽幽沉沉,甜甜腻腻。
卫璇僵着脸,直着身子坐起来了。
“好,七情六欲都不好。那从今往后我塞耳闭目,不听也不想,就能没有情了是么?”卫璇摇着他的手催促说。
檀弓摇头:“情欲思想出生无时,不可见知,不可预防,遏不得断截。”卫璇让他举例子,檀弓说:“其不效悬悬之绪可得寄绝,不效草木可得破碎,不效光明可得障敝,不效水泉可得壅遏。”
卫璇笑说:“这岂不是自相矛盾么?你说了这么多个‘不’字来论情没办法断绝,那天上神仙是怎么绝情断欲的?”
檀弓让他从源头上祛除情欲,而不是表面上堵塞观感:“情欲本在于心意,从念中生出,生出无时,以无形故,其本清摩无欲,当握其根本,根本已除,便可自然断止。而不晓知其本,强塞耳目断情欲,情欲终不能断绝之,会复生如故。”
檀弓看卫璇思索的模样,举了一个例子:“若天新雨之水皆扰浊,人神以诸欲乱时如此浊水,无所照见。置水于器物之中,久久稍自澄清便明,人能断此情欲者,诸欲断,便自然清摩澄明,明便为得道。”
他示意桌子上一杯久泡的茶水,意思是说那茶叶已经下沉了,上层的清液就是无情无欲的理想状态。
卫璇恶作剧,直接端起来搅浑了。
檀弓摇头道:“为道当熟明此意,若不明之此,但自劳伤其精神耳。”
这是斗姆元尊告诫他的话,也是檀弓下凡历劫的目的之一。
没想到卫璇完全没有被说服,反将一军,问了一个致命的问题:“那你呢?你有情还是无情?若是无情,是本来就没有情欲呢,还是后来绝情断欲的?”
檀弓被他问得一怔,卫璇扬扬两人交握的手:“就像这样。”
他忽地紧紧扣住十指,然后突然松了手,又来回捉回来好几次:“情是你放不开、想不透、捉不住。”
正在这时,卫闻远已推开了门,目光一扫同床共枕的两个人。
极安逸静美的夜,他低沉不悦的声音忽然插进来:“璇儿。”
第17章 漏声残夜染衣湿 蝠鼠袭山穴阴居
幸亏檀弓表情和举止都高洁得很,两个人深夜大被同眠缠夹不清,也没有一丁点淫猥的感觉。
卫璇向卫闻远介绍这是檀齐唯的独子之后,卫闻远的表情才有所松动,露出了一点长辈慈颜、前辈风范。
不过他的笑容很快凝在面上,两道冷冷的目光射向垂着头的卫璇说:“出来。”
檀弓看了一会书,便吹了灯。没想到屋子刚一暗,卫璇便回来了。
卫璇以为他睡下多时了,默不作声、轻手轻脚在另一端床角远远地躺下。
他动作如此之轻柔,却掩盖不了空气中那股极其浓郁的血腥气。
檀弓惊疑,出声唤了他一下:“卫璇?”说完,他便要去摸床头的灯盏。
灯是在卫璇那一侧的,檀弓不得不试图从他身上绕过去。
挨得很近之时,卫璇捉住了他的手腕,不让他掌灯。檀弓挣了一下,意思是他的伤不能不管,要开灯为他疗治。
卫璇就只是说:“别了,别了。”
檀弓不懂他什么意思,只觉得什么都没有救人要紧,一双眼睛清净如秋水地凝视着他。
两个人不明不白地摩擦了一会,卫璇将他两只手都压制住,剪在了一起,身体侧着稍稍压着他,在黑暗中失笑了一声:“可给我留点面子吧。”拉着他的手往脸上一放:“脸都给打破相了,给你摸摸算了,可不想给你瞧见了。”
二人有贴肤之近之时,檀弓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香气,便将卫璇的身心都熏陶了个遍。檀弓没有撤手避嫌的意思,卫璇心里那股因为莫名留恋而产生的罪恶感,也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被掩在了身心的巨大伤痛之下。
檀弓其实并没有美丑的概念,所以这个理由也无法说服他。卫璇说:“你行行好,丑八怪现在不想见人。”将檀弓的手拉到他的腰上环着、锁着,让那股令人安眠又沉醉的气息将他彻底包裹、保护起来,卫璇的声音越来越低:“不见人,要睡觉,你许不许?依不依?”
话音方落,他竟然就这样沉沉地陷入了梦乡。
次日檀弓醒来之时,卫璇正在床头换衣。他背对着檀弓,背上全是纵痕交错的新伤,触目惊心。
卫璇见檀弓醒得不是时候,内衣都没穿好,连忙拿外袍往身上一扯,将银质面具往脸上一盖,伸了一个懒腰,状似松闲地问他:“这杀鲛大会结束得太早了。我现在不想回宗门去,岛上还有一处洞穴,听说里面有很多好东西,你与我一起寻一趟宝去么?”
檀弓其实对夺宝没任何兴趣,他只是觉得卫璇心思剔透,能洞烛幽微。异乎慧黠之人,还有如此稳固道性,实在难能珍贵可堪大用。连天枢都很认可他在魔境中的表现,说:“此子道途宽广,可为你在下界之策应、之驱使。”
檀弓对卫璇的提议应承了下来。
水蚓老祖一死,那阵法自然也就困不住无须了。无须找了来,听见檀弓和天枢的秘密对话,大惊失色,以为他们要直接提拔卫璇上九天去做官。
于是乎他对卫璇的要求标准也就高了起来,开始嫌他没有对檀弓敬畏若神明,日行三跪九拜,警告道:“我还是第一回 听我主人这么夸一个人呢,三界里都寻不到一个,你别不识好歹!”
卫璇听他这几乎自曝身份的发言,只是笑笑:“好,好,从今往后我从奉你为小祖宗开始行规矩,可使得不使得么?”
无须听了,虽然远远不够解气,但一时半会也挑不出别的毛病了。
他一直居住的南华鉴洲水土丰润,四时如春,所以檀弓下凡以来,从未见过北奎岛上如此炎热的天时。火伞高张下行路犹为烦苦,三人于凌空约莫百丈的空中飞行,离那毒辣日头更近一分,才行路不多时,就已是流汗不止。
无须向来是性急口快,早就按捺不住想要抱怨,但见檀弓总是那平波缓进的模样,也咽了回去,免得惹他意乱神烦。他们依然是在北奎岛上,处处都是奇阵,如此逡巡一个时辰,如何都脱身不了这方寸之地,山穷水尽处依然是那山那水,不曾更迭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