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管事的弟子见状轻咳一声,“公子正与贵客会面,麻烦这位……麻烦稍作等候。”
长兮却不想再在此处待下去,“他不来见我,我现在就去找他。”
语毕他身形如电蹿了出去,身后众人飞奔上来要拦,却被夜心一手拦下。
长兮在墨色屋檐上飞快掠过,像一只一心赴死的白鸟。这日阳光正好,阳春书院开着大片大片的紫藤,远望过去如烟如霞。他从未来过这里,却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原因无他,只是他在每个辗转反侧的日日夜夜在冰湖中看了太多太多遍。
他本该也是这里的一员,他本该在此处出生长大。
可历尽千辛万苦他回到了家,众人看他的眼神却像在看一个贼。
他比那些弟子更知道长阳最可能在什么地方,果不其然,临近疏影园时远远地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惊得浑身毛孔都在战栗,翩然如一片落叶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群世家弟子正在园中饮茶对谈,众星捧月,坐在正中央的就是公子长阳和归台君。
所有人在看到他的一刹那都怔住了。
长兮亦是。
这个画面其实有些滑稽,但就像一场急转直下却戛然而止的闹剧,没有一个人敢笑。
长兮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水,这个时候他最在意的不是归台君,而是他陌生又熟悉的兄长。
他终于见到了。
他们在出生之时共用一颗心脏,他们本是一体的,比世界上所有人所有事物都要亲近。他们本来同气连枝,同生共死,可命运的刀切开了他们的身体,从此长阳扶摇直上,在人间坐拥一切,而他却失去了所有,不人不鬼地在冰天雪地中苟延残喘。
云泥之别。
他的手指都在颤抖。
长阳就是在这样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站起了身,慢慢向他走来。可叹可笑,他们连身量都一模一样,脸上都是惊讶的神色,让两人面对面之时像照镜子一样,只不过长兮的眼头多了一颗小痣,像一粒将悬未悬的泪。
“……弟弟?”长阳用气声呼唤他,在长兮回过神之前用力地抱住了他。
他长久地靠在长兮的肩上,不多时长兮感到肩头有些湿濡,衣料塌下去贴住他的皮肤,烫得他肩膀一颤。
他僵硬地伸出手回抱住长阳。那感觉很奇怪,长阳身上的温度、气息都十分熟悉,仿佛拥抱着自己。就在这个暌违二十余年的拥抱中他们仿佛又回到出生之前,他们紧紧地连在一起,没有任何东西能将他们分开。
右边胸膛感受到微微震动,长兮反应过来那是长阳的心脏,也曾经是他的心脏。他倏地身子一软,想到自己胸膛里那颗不知来历的脏东西,忽然觉得在长阳面前矮了一截,自惭形秽。
身后诸位见状小声交谈起来,“这就是长阳传闻中那位……大难不死的弟弟?”
“我听说他们俩相生相克,不知是敌是友啊。”
还有消息灵通的直接打趣归台君,“我前些日就听说刘太守找了一名少年送到了归台君床上,据说长得酷似长阳,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没想到是真的啊!”
归台君浓眉一蹙,神色不悦,那人立刻讪讪止住话头。
长阳松开长兮时眼眶仍有些泛红,转身径直问归台君,“白露,你见过长兮?为何不告诉我。”
归台君回答简洁,“只是容貌相似,不知是二公子。”
只是容貌相似,言下之意就是其他都大相庭径了。
几名世家子露出了然神色,互相挤眉弄眼的不亦乐乎。
他们都十分好奇公子长阳会怎么处置他这个弟弟。他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照理说最好的法子就是把他丢回凌霄秘境叫无心道人好生看管。然而出乎他们意料,长阳牵着长兮的手引他入座,让他就坐在自己旁边,嗓音有些哽咽,“从前爹娘有命,我一直不曾照顾过你……长兮,今日我见到你才不得不正视自己究竟逃避了多久,这样的我实在太令人失望了。”
他神色黯然,垂眸之时眼中泪光一闪而过,紧紧地攥住长兮的手。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开口,“如今爹娘也不在了,你我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从今往后我一定好好照顾你。”
语毕他对长兮轻轻一笑,笑容温暖和煦,如万丈青阳。
在这样的笑意中长兮却感到害怕,午后的日光披在身上半点不觉得暖和,反倒觉得冷意沁人。长阳是真心诚意说这番话的,并非沽名钓誉,但长兮却觉得更绝望了。
他的兄长真的什么都比他好,这样的人,坐拥一切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
很早之前看古早言情,女二基本上都不如女主,如果硬性条件比女主好的话就基本上都是恶毒女配,一直在想如果女二真的什么都比女主好又心地善良的话怎么办……
长兮:哎……
第65章 陆拾伍
[陆拾伍]
公子长阳将长兮安顿在风荷榭,也就是他的寝殿,自己则去了瀚庭君和桐花夫人生前的居所,还遣人给一同来的夜心安排了一间客房,离风荷榭不远。
入夜他擎着灯来风荷榭看望长兮,见他呆呆地坐在床前,心中一软,上前抚摸他的鬓发,手中一豆烛光照得两人如出一辙的面庞温暖如玉。
“在想些什么?”
长兮想的事情太多了。他沉默片刻后问道,“你不怕我克死你吗?”
闻言长阳将手中的灯放在桌上,挨着他坐下,“怕的。”
他坦然一笑,“说实话,我还不想死。云中洲很乱,阳春书院亦如逆水行舟,我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绝不想英年早逝。”
继而他又握住长兮的手腕,“我不但自己不想死,也不想你死。我已经从你这里拿走了一颗心脏,拿走了爹娘的疼爱,拿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实在太多了,我不想最后还害你性命,长兮,你相信我吗?我真的怕。”
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长兮在他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点了点头。
他信。
“所以我从小就在逃避,不去想你在做什么,你过得怎么样……对不起,长兮,我太软弱了。”长阳垂下头,矜贵的脸上少有地露出一丝倦容。
“不,不……”长兮颤抖起来,“是我对不起你……我在湖中看到你们一家三口幸福完满,我嫉妒,我愤恨,我幻想那是我而不是你……”
他紧紧抓住自己的胸膛,感受那颗皮肉之下孜孜不倦跳动的心脏。
这真的是一颗漆黑的心啊!
他们兄弟二人都被无形的洪流裹挟向前,然而他却在未曾谋面之时就默默地记恨着他的兄长。同样生而为人,长阳胸怀广阔,可他为何如此卑劣。
“但命运把你送到我面前,我怎么可能再逃避呢?”长阳轻轻抚摸他的后脑,“谶语或许是真,或许仍有转圜之地,我想我们兄弟二人应该携手面对。如果连自己的家人都无法保护,我又能做成什么呢。”
他再次抱住长兮,语气中带着感慨的笑意,“长兮,欢迎回家。”
自此长兮便在阳春书院住下了,所有人都敬畏地叫他“二公子”,可总是用打量的眼光窥视他,在背后偷偷议论。
夜心倒在阳春书院十分吃得开,他修理了好些个嚼舌根的人,没想到因此出了名,因他性子洒脱还交了不少朋友。
长阳所有的事都不避着长兮,二人总是出入成双,无论是处理阳春书院事务还是会客,总让长兮坐在他身旁。一次家宴上更是直接说道:“长兮是我的弟弟,你们如何待他,就是如何待我。若有人辱他,就是在辱我。”
长兮后来才知道那是燕州王城里的传闻传入了阳春书院,众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他原先不在意世人如何说他,可现在不同了,他害怕这些浑话被归台君听到,届时他又会怎么想呢。
与长阳相比,他确实是个傻子,但却不再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
他总是收到匿名信件劝他回凌霄秘境,于他于长阳都好。身边的侍卫也曾或委婉或直接地劝慰过他,但他只能心虚地沉默。
他像个沉默的影子缀在兄长身边,在每次归台君出现的时候贪婪地偷看他的一举一动。然而他看得越多,看得越仔细,胸腔里那颗坏死的心就酸得流水,叫他愈发自惭形秽。
就像此时长阳与归台君对弈,二人眼中只有彼此,他像一个下人干站在一旁,看也看不懂,只能翻来覆去地揣测二人的心意。
“近来可有结识什么有意思的人?”归台君状似无意地发问。
“这可难倒我了。如今云中洲四通八达鱼龙混杂,每日结识的人恐难列举,不知你想问哪个?”
归台君举棋不定,半晌才落子,语气平平,“有没有谁特别合你心意,相见恨晚,一拍即合?”
长阳抿唇一笑,“这话听起来倒像是在查岗。你又不是我的道侣,可没权利问这么多。”
归台君眉头紧蹙,抱臂瞪着他。
长阳哈哈大笑。
长兮绞着衣袖,也勾起唇角一笑,想融入这不属于他的天地。可是太难了,太难了。他的阿归改头换面忘却前尘,眼中只有他的兄长一人,也只有面对长阳时他才会露出这样孩子气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