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娘将刀握在手里,说既然是她生的,也该要她亲自来剖你的心,可终究是不忍,逆天而行留了你一条命。”师父侧过身看他,脸颊沉在暮色之中,“可你们的命格并未改变。你所在之处人称凌霄山,是天外之地,一旦你离开此处回到红尘,你与长阳必定世代争斗不休,只有一个能活。”
“那你要我等……等什么?等哥哥死了,才能放我出去吗?”长兮惨笑道,“可是哥哥一死,他的心脏一旦停止,我也会随之死去。我到底要等什么呢?等我变成一具尸体吗?”
如此荒谬,师父却沉默了。
太过荒诞,长兮不禁笑了出来,“说什么留我一命,说什么为我着想,仿佛是什么天大的恩赐——全都是你们一厢情愿,可曾问过我一句?难道我想这样不人不鬼地活着,难道我想这样孤苦伶仃地过一生?”
师父始终沉默着,只是怜悯地看着他,像是一尊冰冷的雕塑。
他修的无情道,不懂人世悲喜,不懂长兮为何如此痛苦。于他而言孤独就像凌霄殿穿堂的寒风一样,是空气,是自然,早已写进他的骨髓里,他无法体会为何这一片白茫茫洁净无暇的雪原对于长兮会像是一座坟墓。
“师父,你教会了我一切,但是你永远教不会我一点。”长兮拄剑站起,“我不信命。”
“我不信命。终有一天我会打败你,从这里走出去。”
至这日起长兮没日没夜地修炼。山中无日月,床头的冰瓶上被他密密麻麻地刻下日子,终于一次师父闭关灵力波动,他趁机打破了山下结界,那扇关了他二十余年的大门咆哮着打开,风雪狂啸着翻腾而出。
师父飞奔而至,衣襟上已有鲜血点点,他狼狈地跪倒在地,近乎乞求,“长兮……我们再等等好不好?……你究竟,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是不是不喜欢下雪?你喜欢什么,师父都给你,好不好?”
“师父……我喜欢自由,我想要有人爱我。”长兮脊背颤抖,却没有回头,“既然师父对我并无情谊,只是受故人所托……师父照顾我至今,已是仁至义尽。”
衣袖低垂,他轻声道,“师父,我走了,请珍重。”
他双臂展开像一只白鸟扑向大地,结界之门轰然关闭,将师父的喊声掩在风雪之中。
“长兮——”他呕出一口鲜血,伴随着一阵干哑的咳嗽鲜血在雪地中绽开零星的花。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雪白的衣袂消失不见,嗓音已然哽咽,“……并无情谊?……你竟然说,‘并无情谊’……”
此时已过了整整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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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兮:他不愿我做他的情人。
阿归:哎,他根本不懂情爱。
按头小分队蠢蠢欲动
第63章 陆拾参
[陆拾参]
终于来到云中洲的长兮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顺利。
天地实在太大了,他落在一片荒郊野岭,御剑许久才到王城,可王城的人实在太多,比他在冰湖中看到的人还要多,看得他眼花缭乱。他逢人便问认不认识“阿归”,来人见他形貌出尘恍若仙人,就也都耐着性子与他攀谈几句,不多时便都摇头走开,唉声叹气感慨道多漂亮的人儿,只可惜是个傻子。
街上人来人往,弥漫着各色食物的香气。长兮无措地东转西转,只觉得一切都很喜欢。可他就像是一名偷偷潜进来的贼,这美好的一切都不属于他。
他在冰湖中看到过云中洲不似凌霄山,看见什么都可以拿,而是要用银钱来换。可他身上半分钱也没有,只能呆呆地望着屉笼中的大包子流口水。
他从天亮站到天黑,忽地一名大腹便便的男子走近,大手一挥买下一笼包子递给他。他如获至宝,那名男子摸着胡子见他无家可归实在可怜,就把他带回了家。
长兮感激涕零,心道云中洲的人真是乐善好施,萍水相逢就愿意给他吃给他穿。
可他躺在陌生的床铺上又想起白发苍苍的师父。师父不过是不爱他而已,可他默默无言地养了他二十多年,他却这样决绝地弃他而去。
他忧心忡忡地睡去,半夜却听见一声巨响,坐起就看见那名男子衣衫不整被掀飞出去,屋内一片狼藉。于是他就被连夜赶出了门,白日里还笑脸相迎的中年男子对着他啐了一句,“妖怪!”
长兮一头雾水地搔了搔头发,在街巷中的树下坐了一夜。
这样的事连连发生了几次,他仍在王城街上徘徊,渐渐地人们都知道了有他这么一个傻子,逢人便问有没有见过“阿归”。除此之外,人们提到他时还会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笑来,长兮一次也听到过,他们叫他“那个人尽可夫的傻子”。
后来即便是他蜷缩在街边睡觉也会有人来骚扰他,叫他不得安宁,他只能将一切归咎于王城的人太过热情。
他东拼西凑地打着杂活,没事就在街上晃荡,一日在街边小摊翻看话本时忽地觉得背后一轻,一个瘦小的身影一闪而过,把他的剑偷走了。他也不以为意,反正他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借给旁人用用也没什么。
晚上他回去的路上却在巷中被那名小贼堵住了,那人脸上抹得漆黑,手一扬把剑丢回给他,恨铁不成钢道,“真是个傻子,剑被人偷了也不知道。”
长兮接住剑,认真辩解道,“我不是傻子。你若用得上就拿去用,我要用时它自会回到我身边。”
小贼哈哈大笑,像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长兮把剑抛还给他,继而抱着双臂轻轻喊了一声,“天香,归来。”
天香是他的剑名。
小贼只觉手中一轻,那柄剑就如一道月华划破夜空,身如游龙回到了长兮背后。
长兮在灯火阑珊处对他微微一笑,不似那些高高在上的修道之人满面卖弄,也不似各类妖魔鬼怪故作玄虚,他的笑容如同春雪融化,清澈无声。
曲莲正准备走,小贼却颤抖着叫了一声“喂”,把他喊住了。
“……”小贼竟然觉得有些腿软,“你有这本事,怎么还会被传成那样……”
“我说了许多次,我不是傻子,但是没有人信我。”
在夜深无人的巷子里,两个无家可归孤独的灵魂奇妙地相遇,长兮终于交到了他来云中洲之后第一个朋友。
也是他这一生唯一一个朋友。
“你可以教我剑法吗?”小贼怯怯地问,“作为交换,我陪你一起找人。我最会骗人,你跟着我就不会被人骗了。”
长兮非常高兴,“好啊。”
长兮这位朋友的名字叫做夜心。
他其实不是人,而是一名半妖,母亲是一名灵力低微的狐狸精。说起来也是一个老掉牙的爱情故事,狐仙爱上人类修士,情正浓时海誓山盟,然而修士一出人头地便嫌弃狐仙灵力低微拖累了他一世清明,转而另娶他人,狐仙抱着孩子上门找去,却被人家主母乱棍打出,不多时便过世了。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人间的诗,叫做‘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夜心抱着膝盖望向浩瀚星空,“我想我娘给我取这个名字,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悔不当初。
后悔年少识人不清,可恨世间唯有人心最易变。
“‘阿归’这个名字一听就不是真名。你有没有想过,整整七年,可能他都已经不在人世?即便真的找到了,他这个年纪恐怕早已成家立业,当年许下的誓言当真能够兑现吗?”
长兮斩钉截铁地答道,“如果他尚在人世,他一定会等我,他不会变。”
夜心轻笑了一声,喟叹着站起身,影子在月光下被拉成细瘦的一道,“这世上最怕的事就是推己及人。你不会变不代表他不会变,你有多爱他不见得他就有多爱你。在这世上你确实是个傻子,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当一辈子傻子的好运了。”
事实证明,长兮的运气向来很差。
这时长兮已在王城待了将近三个月,夜心提议竟然这么久都没找到阿归,不如他们离开王城四处游历,说不定能找到蛛丝马迹。
在路途中长兮开始教授夜心剑法,两人没钱买新剑,就让夜心用他的天香,他自己则折枯枝为剑。夜心的天分出乎意料的高,而长兮的修为更让他惊叹,他就像一片汪洋大海,平静的表面下是一个丰富多彩自成一派的世界。
他的修为实在太过辽阔无界,太过深邃悠远,好几次夜心深深凝视着他微笑的脸,都觉得他不像是一个人。世人把他当做傻子,他其实却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为了一个不知姓名的阿归堕入肮脏混沌的人世实在是太可惜了。
如此又一年之后,夜心的修为遇到了瓶颈。只因他幼时被乱棍所伤,虽然在母亲的庇佑下捡回一条小命,终归伤了基底,如若不洗筋伐髓只能终生止步于此。
长兮却毫不发愁,“这好办,我知道许多药草能滋养筑基,云中洲这么大,我们去找便是了。”
夜心苦笑道,“如今云中洲各类仙草都被名门世家垄断,我们哪有这么多银钱去买?”
傻子不知忧愁,笑嘻嘻地挽住他,“总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