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莲摇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了戒环便会有像宁广仪那样的障眼法,而戒环如果要与其对抗,长此以往发展下去,终有一日它会读取你脑中每一个细小的念头,你的所有想法哪怕转瞬即逝都会被记录在案,你不觉得可怕吗?”
戒环目前是网开一面了,然而可怕的不是它如今的所作所为,而是它能够做到的范围。
修士戴上戒环自以为是无上荣耀,他们承诺对云天宫忠心耿耿,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百姓,然而云天宫可从未承诺任何。它握住这柄利器,攥住所有人脖子上的缰绳,如果它想要一个人死,不消一秒钟,此人必死无疑。而且它杀死一个人不需要任何理由,所有人都不会怀疑,反而会跟着一起唾骂莫名惨死之人。
这太可怕了。
“可是……”方小婉脸色惨白,有冷汗从她面具下淌下来,“你说的这些……并没有发生啊。”
江澜叹道,“如果发生了,你觉得会让我们知道吗?”
即便现在没有发生,也不代表未来不会发生。
此外,如此严密地控制每一位修士,对每一次越界都做到“有求必应”,这对灵力的消耗是巨大的。无怪乎云天宫从修士身上吸取灵力还不够,还想尽办法从云中洲之外去偷。
这就涉及到方才王功成说的东西了,在此之前他们没有人知道原来戒环会从他们体内偷取灵力上缴天宫。原来看似神圣无所不能的云天宫并非真的神通广大,这尊神,是每一位修士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浇筑出来的。
洛荧问道,“这真的不可接受吗?”
他其实没有在问别人,他在扪心自问。
如果云天宫堂而皇之地昭告天下,佩戴戒环是向天下修士借力,恐怕很多人都不会愿意。然而众志成城,云天宫集百家之长,确实带云中洲走向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昌盛。
“不告而取是为偷。”曲莲垂眼,“戒环不允许他人撒谎,天尊却是这世上最大的骗子,这怎么行?”
洛荧还想问,曲莲先一步把手中的茶递给他,“比如我有一杯茶,里面放了药,我认为对你有益,但我明知我说出来之后你不一定会接受,我选择了不告诉你,逼迫你或者哄骗你喝下,这是道德的吗?”
洛荧想道,“这就要看……究竟是不是真的对我有益了。”
曲莲很认真地凑近他,目光炯炯将他盯住,“即便这杯茶是对你有益的,下一杯,下下杯呢?我只是个凡人,我不可能永远都是对的,哪怕我对你毫无恶意,甚至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也不可能全都是对你有益的。”
根本问题在于,天尊,也只是一个人而已。他不是神,他也是血肉之躯,他并不是以一己之力在维持庞大的云天宫,而是每一个他的信徒将他捧上了天尊的高位。
既然是人,无论如何都会犯错的。
“戒环也好,死后还需要服役也好,此事错有二处。”曲莲比了个数,“第一,不该隐瞒;第二,不该强迫。”
天尊是人,修士也是人。
修士有权利知道他们的灵力去了哪里,有权利知道戒环运作的原理,有权利知道死后的世界。同时,他们有权利拒绝这一套规则,他们是人,不是牲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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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剧透太多了……
曲莲脖子一凉。
第47章 肆拾柒
[肆拾柒]
入秋后白昼渐短,晨光薄薄一层雾一样飘进屋内,爬上窗棂,抖落在冰冷地板上。
韩向梁年纪大些,向来少眠,是最先醒的那个。他窸窸窣窣坐起身,身旁三位少年睡姿各异,那名叫做江澜的俊俏男子身子也像脸一样僵硬,木头一根直挺挺地仰面躺着,另外两位则是滚作一团如胶似漆。
他伸长脖子去打量爱女心所有属的那位。洛荧的睡颜半边浸在黑暗中,两道剑眉微蹙,即便是睡着也是一副傲气凌人威严的模样,看上去确实是一位如意郎君。如果不是……如果不是他将怀里的人抱得那样紧的话。
韩向梁捋了捋胡子,心里有些异样,却说不上是什么感受。
待他推门出去之后,曲莲动了动也醒了。他一动连带着洛荧也醒了,孔雀少爷睡眠不足有些不快,眉头拧得更紧,有些凶狠地睁开眼,视野一点一点亮起来,看见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埋在他怀里冲他笑。
曲莲向来不顾旁人眼光,想做什么就做了。他伸手捧住洛荧的脸,看他神志不清嘟着嘴的样子半点不觉得他凶,而是咕咚咕咚冒着傻气。
洛荧眼神渐渐柔和下来,认真地看着曲莲。
初见之时印象真是差到极点,只觉得这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傻子,后来情不自禁地被吸引,却坚持认为此人只是徒有其表,不过是个败絮其中的花瓶。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每一天,他眼中的曲莲好像都在改变,每一天看他都恍如初见。
曲莲懒洋洋地凑近他,在他耳边洒下滚烫的一句话。
“……你好硬啊。”
像被火舌舔了一口,热度从耳根一路烧过脖颈,席卷到脸上,更往下涌去。洛荧咬牙切齿看着那双无辜的双眼,在他腰际掐了一把,像是只被猫爪挠了鼻子的大狗,最后只能狼狈警告一句,“别闹。”
隔着屏风听到些许动静,想来是两位姑娘醒了。继而是一声尖叫,外面三名男子顿时一骨碌坐起,里面却传来方小婉的声音:“无事,你们别进来。”
韩小莲无措地捂着嘴,方小婉将蹭歪了的面具戴好,也顾不上礼数,红着一张脸走了出来。
沉睡中的韩府渐渐苏醒,仆从如流水一般送来热水、帕子和早膳。他们回到客房梳洗一番,曲莲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出门撞见一袭止水居金丝黑衣的洛荧,洛荧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看,心中惋惜。
陆离那老妈子真是事事用心,这回记得给曲莲备干净衣服了。如果没带……那不是还可以穿他的嘛。
四人被安排在一个小院中,干脆把早膳放在一处,在院中银杏树下聊天用茶。
江澜问道,“这韩小姐怎么一惊一乍的,刚才一大清早又怎么了,把我狠狠吓了一跳。”
方小婉面色不佳,干巴巴地咽下去一口馒头,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面具蹭掉了,她被吓到了呗。”
这话很难接。沉默也不好,但也不好说些什么。
江澜纠结片刻,骤然冲她伸出手。
“你干嘛?!”方小婉吓了一跳,“啪”地一下把他手打开了。
这一声很响,打得江澜的手背都肿了起来。方小婉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她的脸更红了,眼眶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你好像很介意啊,要不要给我们看看,我们说不定不会被吓到。”江澜语气柔和,奈何他脸上表情硬邦邦的,没起到几分安抚的作用。
“‘说不定’不会被吓到,万一被吓得屁滚尿流怎么办?”
“是受伤了吗?”曲莲小声问道,“还疼不疼啊。”
方小婉对着他横不起来,低头把馒头撕成一条条的,“小时候不注意掉火盆里了。”
江澜和曲莲都倒吸一口冷气。
曲莲感同身受一般伸手扇了扇,“还痛吗?眼睛有没有事?”
“眼睛还好。”方小婉不知为何,从小到大受了不少冷眼嘲笑都挨过来了,此时面对着曲莲关切的目光眼睛却有点湿,“就是皮肉给烫烂啦……好难看的。韩小姐被吓到了也是正常,不怪她。”
“我身上也好多疤,不过我是男孩子,倒没什么关系。小婉如果你很在意的话,春草堂应该有不少药可以祛疤的呀?”
何止是伤疤,她自小被烫掉了皮肉,十四五岁时还忍痛剜肉用药试图重新生出肌肤……最终仍是坑坑洼洼,不堪入目。那段黑暗的时光实在不堪回首,方小婉稍一回想都要牙根打抖。
“哼。”方小婉叉起腰,“我反正是这样了,也不想花那么多钱那么多精力去讨好旁人。这世上男男女女若都是一样的以貌取人,我看也没什么意思。我想值得结交的人也不会因为我这半张脸就嫌弃我吧?”
江澜忍不住给她鼓掌,“好魄力!那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值得结交的人?都是出生入死的朋友了,不如坦诚相待吧。”
他不知怎的,平时并不是这样不懂分寸的人。其实他也并不好奇,不是非要看看方小婉面具下的模样,只是知道她虽嘴上不介意,心底仍是十分难过的,忍不住想做点什么。
方小婉没想到他如此不识好歹,拧着柳叶眉,气鼓鼓地瞪着他。
半晌,她壮士断腕似的一跺脚,“好啊,我就吓死你们。”
话音未落她便猛地解开丝带,玉制面具当啷一声落在桌上。她拌了个鬼脸一声大叫冲到江澜面前,“怎么样!可不可拍!”
那一瞬间江澜真的被激得头皮发麻,因为方小婉的伤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可怕得多。
与她另半边白嫩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她左脸上一片紫红,肌肤如雨后泥泞的道路般凹凸不平,仿佛还有什么东西在满目疮痍的表面下蛰伏……
也难怪了。这么重的伤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不易,他们刚才还大言不惭说有药可医,恐怕即便是用药也得一掷千金,恐怕真的付诸千金也是收效甚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