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曲莲的梦中是一片茫茫大雪。
方小婉疑道,“曲公子不是琴州人士吗?琴州好几年也不下一次雪的。”
江澜连忙为他的曲哥打掩护,“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嘛。或许就是没见过雪才会做梦梦到呢。”
两人一落地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试图找寻梦境主人曲莲的踪迹,忽而发现洛荧一直呆立在原地。
他从进来的第一刻就愣住了。
漫天飞雪模糊天地,放眼望去是一片月白原野,如丝如泉,浩瀚无垠,纯洁无暇。曲莲说他从小住在山上,确实不假,高山仰止,冰泉琤瑽,万里无踪迹,寂寂无人语,高尚而凄清。
“洛哥?”
他回过神来,往前走了两步,却觉得双腿如同灌了铅一样。
为何这地方分明他从未见过,却又熟悉得要命。
他捂住自己的心脏,这颗东西今天可能是坏了,跳得不正常,让他头脑发晕四肢无力,别说往前走,他只想现在埋头倒下,好像,好像还应该有滚烫的鲜血从他体内流出来,这才对,这才正常。
好在片刻过后风雪便停了,变得无比温柔,一声清澈鹤唳响彻云霄,一只丹顶鹤在空中盘旋,为他们引路,将他们带到山上大殿。
曲莲坐在木台上烹茶,远远地向他们举了举杯子。
“聊……要聊什么?”方小婉的牙关都在咯咯打抖。不是因为冷,她是怕了。
“我想听了那么一番话,大家应该也睡不着,干脆一起聊一聊。”曲莲给他们都沏上茶,落到杯中如云似雾,几人象征性地喝了一口,热乎乎的茶蒸得脑中一轻。
“我们在这儿说的话,云天宫会不会能知道?”
曲莲回答道,“不会。其实戒环在手,云天宫应该可以知道人梦中的所思所想,只不过不以此入罪,也就不去窥视罢了。然而此处……怎么说呢,不能完全说是我的梦境,你们就当做是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绝对不会隔墙有耳就行。”
“方姑娘不用这么紧张,就算不聊什么看看风景也是好的。”江澜转过头看皑皑高山以及山间冰蓝湖泊,他毕竟对云天宫没什么感情,王功成的一番话于他并不如何惊世骇俗,反而是豁然开朗。
曲莲看向洛荧,“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我相信。”出乎意料地,洛荧答得很快,“他没有必要撒谎。”
他竟然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颠覆自己过去二十余年所构建的对世界的认识,曲莲和江澜都有些惊讶。
他微微坐直身子,手臂搭在膝上,“我相信他说的事实的部分,但每个人的话都不可避免地带有个人情感色彩,这一部分,不能全信。”
云中洲之外另有天地,他信;甚至云中洲人死后变为鬼魂仍要在地宫服役,他也信。但说到底,这并没有什么,即便是在云中洲之外的地方也各有各的规矩,戒环看上去是对修士的一种压榨,却是集众人之力完成一盘散沙绝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在他看来无可厚非。王功成说云中洲是地狱,那人生在世无处不是地狱。
“你知道点什么吧?”他转向江澜,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云中洲’这个名字,我从你嘴里听到过。”
--------------------
韩小莲:上辈子是上辈子,这辈子是这辈子,我不管从前和你有过什么,现在缘分都已尽了!
曲莲:……扎心了小姐姐。
第46章 肆拾陆
[肆拾陆]
江澜背后一凛,没想到洛荧记性这么好。
他确实口风不严,尤其是在跟人熟识放下戒心之后。比如他在陆离和明音面前都曾或多或少地露过馅,但在这种时候仍能清晰地记得这些细枝末节,恐怕只有洛荧做得到。
他尴尬一笑,原想打个哈哈,却被洛荧死死盯着无法动弹。
他瞥了曲莲好几眼,曲莲却无动于衷,于是他咬牙叹道,“其实我……对这些确实有所耳闻。”
他来云中洲自然不是赤手空拳来的,族人千辛万苦为他铺好路弄了一枚假戒环,他自然也要自己做些功课,比如如果败露了要如何应对。既然洛荧起了疑,他就拿出那套半真半假的说辞。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他的表演。
他自幼跟着师父在宛州打渔,师父看上去是个其貌不扬的渔夫,其实修为甚高,一直深藏不露,没有去云天宫登记,自然没有佩戴戒环。师父闲云野鹤惯了,对戒环避之不及,也不想江澜去受那个罪。所以他所有的本事都是跟着师父在海上渺无人烟的地方学的,直到师父去世,他对云天宫实在好奇才来了。
他们所在的这片地方叫做云中洲自然也是师父告诉他的。师父说,几百年前,这片地方没有云天宫,虽然乱是乱了些,但风气洒脱自由,九州之上人与妖魔共处,人有好人坏人,妖魔也分好坏,气象万千。
江澜说到这里就卡了壳,洛荧嗤了一声,“这么多年,你师父就跟你说了这么些?”
还没刚才王功成三言两语说的多。
“咳,也有些别的……”江澜木着一张脸,其实心中百爪挠心,想来想去不知道该抖出什么东西才能让他满意,同时又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思来想去忽地灵光一现,“师父还跟我说过天尊的一个传说,不过不知道真假。”
此言一出,其他三人都坐直了身子,惹得江澜有些不好意思,“这……不过也不是什么特别有用的东西,听起来更像是坊间传闻,我说了你们可别觉得失望。”
方小婉抓着他的胳膊摇了摇,“你别婆婆妈妈的么,快说了。”
江澜被她一碰一个激灵,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些微微泛红。
江澜没有托大,他说的还真像是坊间流传的故事,比王功成的戏曲本子还跌宕起伏。
传闻天尊在飞升之前人称公子长阳,是当地一位世家家主之后。家主夫人亦是一名修为过人的女子,在怀孕时便有大夫诊脉说会是一对双胞胎。当时的云中洲以双生子为不祥,然而这位夫人仍是坚持将孩子生了下来,怎料就发生了惨剧。
这两位双生子天生畸形,呱呱坠地时身体紧紧黏在一起,吓得产婆昏死过去。
大夫仔细查看,才发现虽为双生子,然而二者却只有一颗心脏,密不可分。家主夫妇如遭雷击,在云中洲广寻名医,所有人都说无力回天,双生子之中最多只能活一个。
公子长阳便是活下来的那一个。
除了出生之时的不祥之兆,他此后人生一直顺风顺水,修为也是天纵奇才,一路平步青云。他自幼志向远大,看云中洲烽烟四起乱象丛生,便立志要一统天下,使人各司其职,共创九州太平盛世。
“那……”曲莲问道,“双生子中的另外一个呢?”
方小婉答道,“那肯定是死了啊。两个婴儿只有一颗心脏,肯定是拿刀从中间切开……那另一个被剖了心,肯定当场就死了。”
可是江澜却为难地摇了摇头,艰难地吞了口口水,“师父说……那个婴儿好像没死。不知道他入了什么邪门歪道,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后来还一度上门找公子长阳的麻烦。”
“没死?那结果如何了?”方小婉一惊。
“一个是名门世家一手栽培出来的正统公子,一个是没了心不知道修炼什么邪术回来不人不鬼的东西,兄弟之间差距也太悬殊了吧。听说他心有不甘想要报复,却四处碰壁,像个丑角一样受尽屈辱,最后自刎了。”
洛荧眯起眼睛费解地盯着江澜,“你师父为什么要跟你讲这个故事?”
这故事确实毫无帮助,还听得怪瘆人的。
江澜一时语塞。
这故事没头没尾,可他的师父却跟他讲了不止一次。看来看去这不过是个寻常兄弟阋墙的戏码,可他老人家却对此津津乐道,而且还总是翻来覆去地念叨,“如果想要推翻公子长阳,他的这个孪生兄弟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每次他都无奈地回道,“哪里去找这个人啊,尸体都凉透了。”
“算了,聊正事吧。”洛荧暂且放过江澜,“既然都坐在此处了,不如大家一起聊聊王功成说的东西。我简单总结一下,主要是五点:其一,戒环;其二,死后服役;其三,闭关锁国;其四,天尊独裁;其五,涤罪洲。”
“我们暂且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大家觉得……”洛荧换了一口气,“如何?”
曲莲答得很快,“我觉得很不好,这样的云天宫,不应该放任其继续下去。”
其一,戒环。
首先,为方便管辖,云天宫要求九州新诞生的婴儿都需要在当地烽火台造册登记,而每发现有人能够使用灵力也需要相应地登记。像韩小莲这样明明身怀灵力却一直没去云天宫上戒环的,一定是家里动用关系隐瞒了她的能力。登记人口曲莲觉得无可厚非,然而是否有理由强迫每个灵者都佩戴戒环,他觉得其实不然。
即便是在今夜之前,他也不认为云天宫有理由利用戒环读取每位修士的情绪波动乃至思想,甚至以此作为评判一人是否有罪的依据。
“可是……”方小婉弱弱地提道,“有了戒环之后确实九州修士作案的数量锐减,而且如此一来云天宫大家交往之间都知道对方是好人,这样不好吗?一旦出了什么问题,用戒环来断案也非常快捷。何况戒环也并非不通人情,例如朋友之间嬉笑打闹说一些过分的话也并不会受到天雷,而人无法控制的梦境,戒环也网开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