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广仪被捆仙索五花大绑,他却如何也不愿跪着的,只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箕坐在堂中,也不甚雅观。他从被洛荧打昏之后四五个时辰滴水未进,全靠一股怒火撑着,嘴上都起皮还在声嘶力竭地骂,可惜他好歹是世家出身,肚子也没什么污言秽语的储备,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话。
“你好没创意啊宁四公子,”裴文喻嫌弃地微皱双眉摇了摇头,“你剑也练不好,去个青楼还要喝壮阳酒,自己媳妇保护不了,现下涉嫌谋害兄长自证无能也就罢了,连骂人都不会,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词,我都听腻了。”
宁广仪双目暴突,嘶吼道,“你有什么证据?”
裴文喻手腕一抖,大喇喇地亮出曲莲从朱问凝手中夺来的字条,“玉映山庄上下俱说是你的笔迹,你应该问问自己,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不是你指使的朱蒙?”
“朱蒙死都死了,尸体都臭了,凝儿也死了,我怎么证明?叫我怎么证明?!”宁广仪在地上奋力挣扎,“是有人要害我!如此这般处心积虑,究竟是谁,好毒的心!”
对前情一知半解的江澜扯了扯曲莲的衣袖问道,“可是,他不是有戒环吗?有戒环在身,说没说谎不是一目了然。他的戒环从始至终都没变过颜色,难道他也……?”
方小婉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也”字,神色稍稍动了动。
曲莲反手按住江澜,“不错。他的戒环一定有问题。”
他刚想问如果戒环出了问题应该找谁,眼下堂中人头济济的又是在等谁,很快一阵微风拂入堂中,门外传来辘辘车轮声,仿佛溪流流过雪地,洛荧侧身去迎,“大哥,果然叫你来了。”
来人一身玄衣,绣有金色凤纹,与洛荧、曲莲身上的如出一辙,一头银发如瀑垂于腰间。他进门看见曲莲穿着止水居的衣服也是一愣,继而冲他微微一笑。
宁广仪的戒环出了问题,首要的自然是想到云天宫戒律堂,其次要探究戒环被动了什么手脚,就要请丹鼎阁现任阁主洛英了。
丹鼎阁听上去只是个炼丹的地方,实则不然。云天宫分设四大分支,秋声阁主杀伐,如今九州以剑为尊,但除了剑以外的所有兵器刀、锤、戈、矛、戟、鞭、弓、弩乃至像朱氏擅用的银针等暗器都归秋声阁。此外通天阁主经世策论以文入世,春草堂主通晓医毒悬壶济世,而其余的炼丹炼药炼器、符箓符篆、术法迷阵之类就归属丹鼎阁,看起来像个大杂烩,也为人诟病已久,时常有人上书提议将丹鼎阁进一步分拆。
和洛英一起来的自然就是戒律堂阁主澄霄长老,是一位年纪稍长的中年女子,体态珠圆玉润,看上去十分和蔼。她进门看见宁广仪如此狼狈的模样便冲裴文喻叹道,“阿殊,还未查清真相,公私需得分明才是。”语毕一扬手,堂中角落的一把椅子便飞至眼前,她一让手示意宁广仪落座。
宁广仪这两日受尽众人冷眼,骤然有人释放出一丝暖意,他陡然红了眼眶。
“长老,他可是把我祖宗十八代都骂了,我还没跟他计较。”裴文喻嘻嘻一笑,将两张上座太师椅让出来给他们俩,洛英却笑着摆摆手,示意自己坐在轮椅上便好。
继云天宫两名阁主到来之后,门外又走进来两人,其一是眼下宁府的当家人宁绅,其二是宁氏亲族宁亦舒。
洛荧和曲莲感受到宁亦舒身上的气息心下一动,原来昨夜躲在林中偷听宁广仪和朱问凝谈话的第三人就是她。后来他们乱斗时她趁乱先离去了,想来是先折回玉映山庄禀报宁绅来了。
洛英的轮椅在灵流催动下无声靠近宁广仪,宁广仪分明一缩,宁亦舒却出声道,“堂哥,躲不了了,你躲了十三年了。”
宁广仪身子一跳,反驳的话语却哽在喉间,最终只能颓然垂下头,任凭洛英抓过他的左手,放出一丝灵力去探察他的戒环。
宁亦舒环顾四周,堂内基本上都是云天宫派来的人。并非是宁氏子弟不关心此事,而是现下宁广仪落难,谁也不想这时候凑上去围观,怕他未来会记仇。
宁亦舒淡淡道,“把广佑也叫来吧。”
“舒小姐……”下人有些为难。
“毕竟与他有关,让他亲自来说。如今四堂哥的话在这里已经无人敢信了,叫他来吧。”
不一会儿她口中的“广佑”便来了,外头夏日炎炎,此人进门时已经出了满头虚汗,面白如纸,下人连忙搀扶他坐下,给他倒来一杯热茶。
这便是宁氏五公子,宁广佑。
他手上并无戒环,只是一个普通人。况且他进门时脚步虚浮,饮茶的间隔还不时咳嗽两声不似作伪,不仅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看样子身子还十分虚弱,毁了根基,怕是连寻常人也不及。
曲莲回想起昨夜宁广仪的言语,根据目前收集到的只言片语,宁广佑是妓子所出,因此受到宁广仪的排挤,在宁广仪十二岁时曾出手害过他,只是这件事被压了下来。
想来宁广仪的戒环被动手脚也是为了此事,否则他根本不可能躲过云天宫的稽查。
宁广佑坐下喝了几口茶稳下气息后无奈地摇摇头,“人尽皆知的事,你们叫我来做什么呢。”
宁亦舒沉默片刻,冲堂中诸位一拱手,“说来确实汗颜,我也是道听途说,如果我一会儿有什么说错的地方,广佑你随时提醒我。由于出身,我这位四堂哥宁广仪自小对广佑有诸多不满,在十三年前害他坠入山谷在峭壁上饿了七天七夜,只能以雨露为饮草根为食,还被谷中的飞禽啄得遍体鳞伤……有幸为一名猎户所救,送回来之后已经伤了元气……”
她语速较平时慢了许多,确实很难开口,许多往事她三言两语轻描淡写,但当事人受过的折磨是任何言语也无法描摹的。出事那年宁广佑不过是七岁稚童,却展露出宁广仪不曾拥有的天赋,本来过了年就打算让他佩戴戒环开始修习玉映剑法,然而他的仙途就此还未开始就走上了绝路。
何况宁广佑何止是伤了元气,这十三年宁府上下如何用心地补偿他,就连宁广仪也不得不好生供着他,可他仍是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得以想见他刚救回来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如果说在场之人有人可能得以窥见这种痛苦的冰山一角,也只能是天生残疾的洛英了。
“但念在……犯下过错时四堂哥年纪尚小……”宁亦舒硬着头皮说下去,“伯父不愿他这么小就进涤罪洲前途尽毁,便寻了个法子在他戒环上下了特殊的咒阵,从此不论他再做些什么,戒环都不会有任何反应。因此他逃脱了云天宫的问询,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这一天还是来了。”
堂中众人的反应明显分成两种,一种大惊失色,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惶然问道“竟然还有人能给戒环动手脚”,另一类则像洛荧这样的世家子弟,对此类秘而不宣的事早有所耳闻,倒并不很吃惊。
片刻过后周遭渐渐静了下来,放眼望去所有人都垂着头。故事令人惋惜,哪怕是向来不喜欢宁广仪的人也幸灾乐祸不起来。
最先说话的是曲莲,他平静地问道,“宁小姐是什么时候知道此事的呢?方才这位广佑公子说是‘人尽皆知’,从头到尾难道就没有一个人为他站出来吗?”
宁亦舒不自在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此事约摸是三五年前吧。开始伯父在世时将此事藏得很好,后来才不知怎的慢慢传开了。我也直言不讳了,此事我确实觉得四堂哥应该受到惩罚,也十分为广佑感到惋惜,可我知道此事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了,况且广佑也……也认下了。要我罔顾宁氏家族的名誉为十三年前的事出头,非常抱歉,我没有那样的勇气。”
她本以为自己与世上其他女子不同,自幼她便立誓要做一个敢爱敢恨行侠仗义的女侠,可她终究还是与大多数人无异保持了沉默。毕竟她在老家主孤云先生膝下长大,视宁氏为一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共同体,实在做不出大义灭亲之举。
多年来每每思及此事她总是羞愧不已,事到如今也终于要有个了结了。
“不过确实有人站出来过的。”宁亦舒嗓音清亮,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钦佩与追忆,“这我也是后来才得知。二堂哥知道此事比我早,他一知晓便执意要为广佑讨个公道,为此甚至不惜与伯父大吵一架……”
一直无动于衷的宁广佑神色忽地变了。
宁亦舒遗憾地一笑,“他原本怎么也不肯松口的,但伯父竟因为此事气得大病一场,随即就过世了。伯父在死前以死相劝恳求二堂哥不要将此公诸于众,二堂哥才……妥协了。”
“哗啦”一声,宁广佑手中的茶盏摔在地上,温热的茶水溅了他满脚,他却毫无察觉。
众人的目光看过来,他畏冷一般缩起身子,嘴里无意识地呢喃道,“无事……我没事……”
“抱歉,广佑。”宁亦舒垂下眼,神情羞愧又难过。
“不用……”宁广佑好似有些神志不清地发着抖,“不用跟我抱歉……不用……”
一直站在旁边的曲莲忽地抬头看向洛荧,“你还记不记得我在院子里问你,那时宁氏子弟纷纷发誓说自己不是害死宁广仲的凶手,是不是就能证明罪魁祸首不在他们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