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那一场洪水,大荒生灵失去家园,他不得不全身心投进营救凡人里。
黑暗吞没了日月诸星,人们便失去了时间,他算不出自己有多久没见到火神。
逐衡穿梭在暴雨里捞人的时候分神地想,见不到他也没关系,只要他好好活着。不过有神农前辈的看护,他一定没办法做傻事,逐衡很放心。待逐衡分出心力来,一定第一时间就去看他。
逐衡想得其实不错,但他错估了一点。
他自己诞生于灾星,刚出生就被天道追着劈,险些一炷香的功夫都没活下来,命就被天道收回去。他不受天道承认,也不受大荒待见,所以他心里没有天道,也没有苍生。即便他在全力救人,但他心想的也是:能救就救,不能救就算了,不勉强自己。
而其余神祇不同。
他们诞生自祥瑞,继承了天道“守护人间,教化生灵”的意志,某种程度而言,大荒的存在比他们本身的存在更重要,这二者之间不必有取舍——这是除逐衡以外所有神祇都深深铭记的一点。
可惜当逐衡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
当逐衡在水底疏通山体垮碎的巨石时,原本应该在高山上安顿凡人的长嬴冲入水底找他,二话不说拉起他就往上游,她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去扯他,逐衡一脸纳闷地看着她,而后猛然意识到她这么急许是伏巽或明铮出事了。
当他们来到水面,逐衡刚想开口询问,视线里就闯入了一轮燃到极致的太阳,无数火焰色的光点迸溅落到水面上,水位线寸寸下降。
这令全大荒的神祇愁眉不展的灾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解。
逐衡却那一瞬间心跳骤停。
下一刻,朱雀展翅而飞。
那些被他翅膀的风卷起的光点,轻轻触碰着他的羽毛,又与他擦身而过,好似一场无声的告别。
而浑身浴火的鸟陷在灼热的温度里,眼泪都被蒸干了,只好流血,在脸上留下一道道赤红又绝望的烙印。
太阳在燃烧尽自己之前,终于睁开了眼,想再看一看他留恋的世间。
也就在他睁眼的那一瞬间,他被一个人抱住了。
火神怔了怔,旋即笑了,一如以往的温和,生疏地推开逐衡颤抖的肩膀,虽脸色苍白,但他的眼里却重新有了光亮。
他温声道:“瞧你这狼狈样子。”
逐衡紧紧抱着他,但那些他化作的光点还是从逐衡怀里散出去,逐衡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口心血蓦地咳出,眼看要染脏火神的脸,却穿透了渐渐变为虚影的火神,继而被火焰蒸干。
火神轻轻叹了一声,想抬手为他擦擦脸,却又在触碰他前一息顿住,只道:“死生有命,莫要哭了。”
逐衡咬着牙关:“你不是说……我总受伤,你不看着我,怕我无声无息死了么?为什么……你现在就放心离开我了。”
火神垂了一下眼睛,便把眼里的酸涩忍去了,他重新露出一丝笑:“我不离开你。我……会化成四季的风,永远在你身边。”
逐衡倔强的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他——这个骗子,到这时候还在敷衍他。红痕还在顺着眼睫滑落,他颤抖着嘴唇,良久咬着声音说道:“你当真不怕我恨你……”
“那……”火神顿了顿,轻声开口:“那也好。”
他屈指在逐衡眉间一点,一抹明亮的火焰映在逐衡眉间,顿时化作一道火焰薄障,将逐衡反方向推去。
“不。”逐衡开始慌了,他竭力挣开那层屏障,却无论如何摆脱不得,他惊慌地哽咽着:“我不恨你,我不恨你了。不要这样,我求你,不要推开我……”
火神狠心闭上了眼睛,没再给他回答。
两人距离越来越远,最后一抹火光都要散去。
忽然,一道灼热的白光从逐衡眉心探出,蚕丝一样缠住火神。
那道光明明诞生不详,却仿佛是天地最极致的光明所凝聚,它是逐衡一半的体温,也是逐衡一半的心跳。
火神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面色倏地变了:“你疯了?快住手!”
然而疯子是没有神志的。
逐衡朝他笑了笑,笑容近乎报复,仿佛在回应方才那句话:你不是连我的恨都不怕么,那你就什么都别在乎啊。
赤金色的血迹从逐衡七窍里流出,撕裂的声音在逐衡周身响起,逐衡血液极速冲击耳膜,他听不见火神的声音了,只能感受到生命力被抽离的窒息,然而他却在这极度痛苦中感受到快活。
他拼命眨掉凝结在眼睫上的血珠,看清了火神的唇语:住手……求你……
就如同方才逐衡求他一样。
逐衡扯出一个笑:“以我半条神脉……为血契……用我半数神魂之力,护你神魂不散,你等我,我有生之年,一定会找到你。”
那些话在出口的瞬间就融入天道法则里,化成了以神脉为线的羁绊,即便是岁月也无法斩断。
直到火神化作点点光芒消散,他都是皱着眉的,但逐衡看得见,他眼里有散不去的水雾。
但无论他如何愤怒,这总比他无牵无挂消失在世间要好太多了。
逐衡再难支撑地从天上坠下,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火与火也相克,原来死亡可以逆转。
不就是神脉么,值了。
一道龙影闪过将昏迷的逐衡接住。
山峰顶,长嬴和明铮接过浑身是血的逐衡。长嬴的眼泪顿时涌出来,她茫然地抬头:“我怕他来不及见火神大人最后一眼……我是不是做错了?”
明铮不懂为何哥哥要这么做,也不懂姐姐为何怕“来不及”,但明铮还是抱住长嬴,轻缓拍着她后背,说道:“你没有错。阿姐,你在我们心里,永远都不会错。”
而伏巽半跪在逐衡身边,沉默地为他灌注神力。
他不知道剥离半数神脉有多痛苦,但他明白了逐衡未宣之于口的半句话。
*
逐衡再次清醒时,眼前还是一望无际的黑。
但这却与先前不同。
他走出修养的洞府,看见了漫山遍野的黑雾。那些黑雾被拦在灵力结成的屏障之外,虎视眈眈注释着大荒的生灵。
明铮刚从远方回来,整个人暴瘦,眼下挂着憔悴的乌青,看见他醒来才露出一丝扫清疲惫的喜悦:“哥!你饿不饿……”
逐衡打断他,抬手指向黑雾:“那是什么?”
明铮眼里的喜悦散去:“自火神大人燃烧神脉化解洪水后,那些黑雾就出现了……它们以活物为食,不死不灭,一旦被它们沾染便会身魂撕裂、识海失去控制。”
逐衡愕然道:“一点办法也没有?”
明铮道:“有……以肉身为笼,与它们同归于尽。”
逐衡看向那群黑雾,骤然明白了水神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抬脚便朝外走,走到防护屏障前,被胆战心惊的明铮死命抱住了腰:“你做什么去?”
逐衡无奈地去扯他的手臂:“我就是凑近看看。”
明铮松了口气,却还是狐疑地问:“真的?”
先前逐衡剥神脉分神魂的那一幕实在太让明铮刻骨铭心,明铮总怕他哥脑子再一个不清醒就去送死。
逐衡难以给他证明自己现在不仅不想死,甚至还对未来充满了期望,他就任由明铮搂着自己,认真观察黑雾。
……就是什么都没观察出来。
逐衡问:“伏巽和长嬴呢?那些前辈们呢?”
明铮:“他们都在女娲大人处商讨怎么补天呢。”
逐衡说知道了,便拉着明铮去找女娲。
但就在此刻,他们耳边骤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号,宛如风吹过时的呜咽,但那声音一出,他们的识海顿时一阵刺痛,仿佛晴朗的天瞬间被无数肮脏的灰土遮蔽住。
逐衡来不及细想,下意识一掌推开明铮,回头时正见眼前的防护屏障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那些黑雾如烟如影,眨眼间就漫了进来。
逐衡双臂一展,赤金色的朱雀火就烧了过去:“快走!”
明铮一咬牙,也不犹豫,化回白虎朝女娲处去搬救兵。
熊熊火焰再次烧成一方屏障,阻拦住黑雾侵蚀防护的速度,逐衡本以为他拦不住黑雾,但就在他的火朝外烧过去,他眼见着黑雾被朱雀火“融化”后,他难以遏制地涌上了一个念头。
我是不是……能“烧”死它们?
就在他朝前走了几步,刚想再放一把火试试的时候,身后雄浑的神力呼啸而至。
伏羲一只手把他拉到身后,抬起一掌扫出无边神力补齐了那处窟窿。
伏羲上下检查了他几遍,确认没有问题才几不可见地舒了一口气,拍拍他肩膀:“没事吧?”
逐衡:“没事。”
他本想把他的发现告诉伏羲,但又不敢确定那是不是意外,若真是意外,倒教他们白高兴一场,在这种绝望的时刻,“白白高兴”是很容易让人变得更绝望的。
逐衡打算挑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去试试。
全大荒的生灵都几乎聚在了一起,被这片由神族、巫族、灵族共同建立的屏障庇护着。
巫族与灵族同为脱胎于天地的天道力量化身,他们人数稀少,但力量比神族更为纯粹,可以说比神族还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