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道:“……它能借你么?”
女娲目露凶光:“当然能!”
那都与逐衡没关系了,逐衡神力耗费太多,落地就闭上了眼,他只知道在他倒下前明铮飞快扑过来给他当了一次肉垫,他一边想着没白疼弟弟,一边迅速陷入昏睡。
彻底清醒已是数日后,逐衡刚睁眼,就看见了他的兄弟姐妹全围在他的床边。
他们三个各个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连伏巽都不例外,逐衡立刻意识到他们不是在担心自己,心里一咯噔,哑着嗓子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长嬴五官都痛苦地皱成了一团,许是哭了太久,脸颊都被眼泪沁红了,她哽咽着说:“女娲大人……陨落了。”
逐衡“蹭”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脑海顿时晕成了一团浆糊,他按住阵阵发疼的太阳穴。没忍住晃了晃,明铮便坐到他身后给他靠着:“女娲大人以一半神脉封‘苦海’——便是大荒那处封黑雾的深渊,另一半神脉融进鳌足里,化为了新的天柱。”
逐衡迟钝的思绪还没理解明铮的意思,身体已经先做出了反应,两行冰凉的眼泪顺着他的脸滑落,滴到他的手背上,逐衡怔怔地问:“那处深渊不是已经封上了么,为何还要她的神脉再封一次?困阵破了?”
“不是。”长嬴抹了一把眼睛,吸了吸鼻子:“她说,这困阵毕竟落在凡世,受大荒生灵的七情影响更多,比天外天那个更不牢固,若不封稳,日后必定会出祸端。”
逐衡垂下头,双手捂住了脸,想起伏羲先前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天道。”
天道……
天道何至于此?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他识海里闪过,逐衡心脏抽疼,竟分辨不出他此时的眼泪究竟在为什么而流。
一时屋里只剩抽泣的声音,良久后,坐在窗边的伏巽叹了口气:“不是为了哭而来的,说正事吧。”
逐衡顶着满目血丝看向他。
伏巽走到床前,朝他投去平和的目光:“女娲大人陨落前,召了我们,说……”
女娲那时说得是‘恳求’,可伏巽认为他们几个配不上女娲的“恳求”,顿了顿才说:“她希望四象,继续替她守护世间,做平衡世间的守护神。”
逐衡一脸“我听错了还是你听错了”的诧异,连悲伤都顾不上了,看了一眼明铮又看了一眼长嬴,接受到他们认同的眼神,禁不住疑惑道:“她糊涂了么?你们三个便罢了,我一个诞生自灾星连珠的凶神,让我守护什么?”
长嬴瞪了他一眼:“你说谁糊涂?”
逐衡为口误掐了自己一把。
明铮说:“女娲大人没糊涂,也确实说得是咱们四个,尤其提到你……她不希望你受出身所困,若她还有力气,必定会亲自来找你谈谈,但她来不及了,只能教我们帮她传一句话。”
逐衡愣道:“什么话?”
明铮有些犹豫,挠挠头,抬眼看向伏巽,逐衡便也看向伏巽。
伏巽又仰天叹了一口气:“她让我们告诉你,不必理会天道的判定,天道并非永远正确,你的存在远比天道更有价值。”
从诞生自天道的神口中说出这番话,几乎等同于“大逆不道”,逐衡一口气呛在嗓子里,咳得撕心裂肺,明铮忙帮他顺气。
逐衡一边咳嗽一边忍不住想,伏羲与女娲都提到了“天道”。
所以关于“天道”,究竟有什么是逐衡至今没想通的呢?
逐衡缓过气,摆摆手:“虽然这是女娲大人的遗……愿望,但我自觉我不配,我当不了这世间的守护神。”
伏巽和长嬴对视一眼。
明铮重点偏移:“你怎么不配?现在全大荒都很钦佩你,连夫诸都不在背后骂你了。”
逐衡道:“他以前在背后骂我?”
长嬴无奈地瞥了一眼他俩,弯腰把逐衡的衣袖往上推了推,点了点他手腕内侧:“女娲大人早料到你会说这样的话,喏,你看。”
逐衡手腕内侧,赫然是一道禁制。
他们三个同样也有,但是颜色较浅。
伏巽道:“这个禁制会暂时封禁我们体内的神脉,但只要你点头同意,我们四个的禁制都会立刻解开。唉……女娲大人在这时候选择了我们,兴许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你体谅她一下。”
逐衡环顾一圈:“你们三个都同意了?”
他们点头。
逐衡:“……”
其实伏巽潜意识觉得,这个禁制比起“威胁”,更像是帮助逐衡解开心结承认自己的钥匙。
身为神祇,成为对大荒最有用的神是毕生追求——逐衡以前也想,但自他有一次听见大荒诸人背地里称他“灾星”,他便对此事绝口不提了。
逐衡看着手腕上的禁制啼笑皆非,女娲大人一生就没做过不磊落的事,没想到唯一一次“不磊落”的机会浪费在他身上。
逐衡自己的神脉永久封住都不要紧,但是他不能不管他们三个。
可是若要答应……他配么?
逐衡沉思良久,久到日头西沉,他才迎着落日的余晖抬头,不确定地问:“守护神以后能换么?”
伏巽没明白他的意思。
逐衡接着道:“若以后有真正适合‘守护’的神出现,我能给他让位置么?”
伏巽迟疑了一下,也不确定地说:“应当……能吧?”
逐衡便松了一口气,面对手腕郑重地说:“女娲大人,我必不负您所托,我绝对尽己所能,替您、替前辈们守护大荒。”
在他话落那一刻,他们四个的手腕同时发出一道光,下一息禁制便如轻烟消散了。
残余的女娲神力气息微风一般拂过他们的脸,如同给了逐衡亲自告别的时间。
逐衡眼眶酸涩,他眨眨眼,看向被赶鸭子上架的另外三个,茫然问道:“可是成为守护神,与先前又有何不同呢?”
先前不是也在守护大荒么?
伏巽坐回窗边,几个人面面相觑半晌,最终伏巽沉吟道:“兴许是要我们承女娲大人衣钵,做她先前做的事吧。”
逐衡开始忧愁了:“我哪有女娲大人的本事啊?”
*
黑雾被封禁后,灵气回归大荒,一切百废待兴,但有伏羲在前头尽心尽力操劳着,“守护神”还是很闲。
守护神到底该做什么,逐衡还没琢磨明白,他先发现他自己的身体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
那日他忙完后躺在山坡上晒太阳,裹着灵气的风拂过大荒,他身侧的一株草芽就冒出了一片叶子,他随手拨了一下,随后便没在意。
直到他起身时不经意地一瞥,悠闲的神色凝固住。
那株草枯死了。
就仿佛生命力被悉数抽干,逐衡手指轻轻一碰,枯死的草就化成了碎絮。
逐衡凝重地坐在原地思考半天,环顾一圈,又找了一株刚冒头的草,但这回无论他怎么碰,那株草都纹丝不动,仿佛刚刚那株枯死的草只是一个意外,或者说枯死与逐衡无关。
但神的直觉向来敏锐,逐衡本身又爱刨根问底。
逐衡那天忧心忡忡回到洞府里,在窗前呆坐到黑夜,又踏着夜色出门,没头苍蝇似的乱转,逮着花花草草就要摸一遍,终于又让他发现几棵被他碰过后,生机便迅速流失的花草。
逐衡说不清那一瞬间具体是什么感觉,仿佛如坠冰窟,骨头缝都被冷气浸透了。
天道终究没有垂怜他。
蛊虫而已,哪里有资格完完整整地活在世上?
他呆在原地,脚步千钧,一动不能动。
逐衡在外站了一夜,直到翌日晨光初落,他如梦方醒地看向渐渐升起的太阳。
那火红的光将他唤回神。
对了,眼下不是他自怨自艾的时候,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去做——他应该趁着体质完全因吞噬黑雾改变之前,去拢火神四散的魂。
他顶着浑浊剧痛的识海回到洞府,却在门前见到一个人。
伏羲。
伏羲这么早过来作甚?
难道他发觉了,想把我关起来么?
逐衡下意识退后一步,却在伏羲转过视线时,对上了他那双疲惫悲悯的眼。
那双眼里还有一丝逐衡不懂的情绪,但总归不是厌恶或杀意,逐衡勉强放下了心,冲他扯出一个笑,问道:“您找我有事?”
还没等伏羲说话,逐衡余光里又见到不少人族或是神族朝这里走,脚步或快或慢,但无一例外,脸色很焦急。
逐衡心里顿时涌上不详的预感。
伏羲缓缓开口:“天外天的黑雾,无时无刻不在试图冲破禁制,仅仅关住它们,总归不是办法,必须主动消灭它们。”
就在伏羲开口的刹那,逐衡明白了他的意思。
逐衡背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他先前想的就是待黑雾被封印后,他便找时间去天外天一点一点烧死它们。
但想起吞噬黑雾后身体的变化,他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若他当真进了天外天,那他此生再也无法去世间收拢火神的魂。
他的心跳剧烈,想再笑一下,却只能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轻轻“啊”了一声。
伏羲说:“我数日不眠,尽在找处理的办法,但是朱雀……”伏羲有那么一瞬想躲避他的眼神,最终仍逼着自己将沉重的目光投向他:“我太无能了,除了你,再寻不到任何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