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嬴一边说一边使劲拉他, 逐衡活动了一番筋骨, 跟上她的脚步, 失笑地问:“你就算着急也不能‘饥不择食’啊, 小凤凰便不提了,你看我和明铮谁像是懂阵法的样子?你与其找人去凑‘四转阵’的数, 不如去找伏巽。找他都不用凑数, 他准一眼就看出你的问题在哪里了。”
长嬴百忙之中回过头, 对他心里这么有自知之明表示无可奈何,无语地瞥了他一眼:“要不是我找不到伏巽,你以为我会来找你俩吗?”
逐衡一噎:“……”
接着奇道:“他从来没有夜间修行的习惯,大半夜不睡觉能去哪里?”
“谁知道呢。约莫是伏羲大人最近大考小考太多,他也担心不过,所以去哪个深山老林修习卦术了吧。”
长嬴飞速凑齐三个倒霉蛋,倒霉蛋们披星戴月地帮她亲身摆阵,终于在日上三竿时找出了毛病在哪里。
逐衡头都要裂开了,他靠着明铮的背,阖目轻轻揉着眉心,一句“不需要我了吧?”刚要出口,忽觉头顶的太阳光被挡住了,下一刻,暴雨轰然垂落。
小凤凰登时展开灵力防护,将他们四个罩进去免得淋雨,然后高高兴兴地对长嬴说:“好突然的大雨啊,下午伏羲大人肯定考不了你了!”
四转阵偏偏要借用光的力量,长嬴抬头,脸上绽放开喜悦,把忧虑都抛到了脑后,激动地跟小凤凰一拍掌,明铮挠挠头,回头对逐衡说:“哥,我看也没咱俩什么事了,走啊?”
逐衡站起身,把明铮顺便拉起来,才转过身,又听小凤凰惊呼道:“天边那是不是伏巽?”
三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顶着雨幕从遥远天际而来的那一条龙影,正是长嬴遍寻不见的伏巽。
伏巽眨眼间便瞬形而至,他周身被雨浇透,雨水顺着他瘦削的脸颊往下流,但他连擦都没擦,一把攥住长嬴气冲冲指向他的手指,开口道:“水神与火神在不周山打起来了,我没敢去拦架。”
逐衡:“?”
长嬴:“……”
小凤凰和明铮对视一眼,又看了看伏巽那张毫无表情变化的脸,感觉自己出现了幻听,但伏巽本人又确实是“天塌下来我自屹然不动”的性格。
长嬴咽了口口水,试探性地问:“你昨夜是不是修习一整夜啊?”
伏巽点点头,目光透露出一丝疑惑,似乎不懂她为何会如此问:“是。”
长嬴接着他的话:“先不提水神大人性情孤僻,几乎都不出洞府的。你哪怕说水神大人和伏羲大人打起来了呢。我从来没见火神大人发过火,哪怕是训斥谁都没有过。你是不是认错了?”
还是在不周山那么重要的地方。
明铮摸摸鼻子,小声说:“不过哥认错也正常吧,他不记人脸的……”
逐衡上前一步试了下伏巽额头的温度,皱眉道:“好烫,这是烧了多久,怪不得脑子都不太清晰了,我背你去找神农前辈。”
说着一矮身,抓住伏巽的腿,伏巽撑住他的肩膀,目光扫过四下,见诸人悉数不信,只好一手扯逐衡一手扯明铮,不由分说地拉他们便走:“我虽然不记人脸,此刻也确有些头晕,但我绝对没认错,你们随我去不周山就知道了。”
他直接将人扯进雨幕里,几乎是运转全部神力瞬形而去,逐衡被兜头淋了个透,但他没挣开伏巽,因为在那一刻他的眼皮忽然剧烈跳了跳,十分不详的预感充斥他的识海。
小凤凰和长嬴犹豫一息也跟了上去,虽然伏巽现在看起来像是烧坏了脑子,但是……万一呢?
他们顶着被雷云劈焦的风险,化回原形行在雷云里,然而在他们方能勉强看见不周山时,不周山半山腰骤然爆发一阵极强的神力,那神力呈环形状急速朝外扫去,威压浓成了实质,伏巽首当其冲,被来不及躲避的威压倒掀下去。
他本来就在发热,头冷不防被撞击就直接昏了过去,从天际坠落时还死死扯着明铮的袖口,将毫无防备的明铮也一起带了下去,小凤凰见状忙挥着翅膀去接那两个没用的男人。
逐衡晃了晃身形,站稳后扶了长嬴一把,他们从彼此的眼神里皆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逐衡背后双翼骤然凝力,离弦之箭般朝不周山冲去,长嬴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竭力睁大双眸,在她看清发生什么时,她下意识收紧了手指的力气,指甲几乎陷入逐衡皮肉里,一句呢喃轻地令人听不清:“不周山……倒了……”
逐衡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在那一瞬间他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他只看得见天际顷刻间铺上的火焰,那如同晚霞一般的火里透着血一样的红,教逐衡绷紧了下颌,连喘息都不敢。
在他们终于到了不周山上空的同一时间,无数居住在此地的巫族与神族皆至此,他们在同时释放出极强的神力撑住缓缓倾倒的不周山上半截山峰。
如同妄图撼树的蚍蜉。
长嬴冒出这个念头,立刻松开逐衡的手臂,化回高大的玄武原身,往倒塌的天柱下方去,余光忽然见逐衡停都不停地朝下俯冲,在一个熟悉的身影落地前,用朱雀宽阔的脊背接住了他。
长嬴一愣。
逐衡接住他的那一刻便化回人身,他转身将火神箍在怀里,拢起巨大的双翼为他挡住坠下来的碎石与烟尘,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便惊慌地缩起瞳孔——因为在他的手触碰到火神脊背时,他发现……火神的神骨碎裂了。
火神一手掩唇,血液顺着他的指缝滴落,他另一只手的掌心里悉是凝结的血块,他每流一滴血,天上的“晚霞”便会更红一分,顷刻便将逐衡胸前和眼前都染红。
逐衡将源源不绝的神力灌注进他内府里,一刻不停地挥舞双翼将他带离不周山脚,想放开他,却又顾及他浑身的伤不敢乱动,手足无措之下只能问一句废话:“疼吗?”
然而火神只怔怔地盯着不周山,眼里明明映着烧亮满天际的火,却半点光都不见了。
良久他冲逐衡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却极尽悲哀与嘲讽,那是在他的脸上从未出现过的表情。
逐衡也从没有见过他那般死灰槁木的眼神。
火神的目光透过倒塌的天柱,看向那清得几乎看不见的黑雾,眉心压出一条很淡的痕迹,很平静地说:“水神方才求我帮他解脱,可我一念之仁至此祸端,我该……如何赎罪才好?”
逐衡听见他所言的瞬间,脑海里思绪轰得炸开,就在那一刻他猛地涌上了一个念头,但他不敢去想,也不敢让那个念头浮现,他拼了命地压制盘踞整个识海的恐慌,动作很轻却又坚定地扳过火神的肩膀,微微开口——
但火神的目光仍旧停留在不周山上,半丝都未分给他。
逐衡的话音顿住,内心瞬间沉了下来,淋湿他衣裳的雨已经被火蒸干,但他还是感受到了刺入骨髓的冷——他知道,他不必再卜算良辰吉日。
那一句话,即便他对火神说出口,火神也不可能听进去了。
明明只迟了一夜……
远处,巫族与神族的努力付诸流水,不周山体轰然下坠,他们迅速凝起护体真元避开碎石躲向远方。但山体倒塌只是一个前奏——随着上半截山体断裂,遥远的天边慢慢出现一个大裂口,而断裂的山体砸到地面,大地随之陷落。
那是真正的天塌地陷。
天边的晚霞被黑暗吞没,漆黑的颜色从天之裂缝里蔓延,刮出来的罡风与煞气汇成了龙卷风,水神至死未悉数消散的神脉之力冲向天边,永不止息的暴雨降临,大荒被洪水席卷。
瞬间成浪的雨水朝他们张牙舞爪地扑来。
逐衡不敢带着重伤的火神乱动,只好弯腰将他护在怀里,背向滔天的洪水,浑身神力燃成一堵墙。
火神眼瞳里映着滔天的水,视线木然,瞳孔动都不动。
就在水即将淹过来时,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拦在了他们面前,手中长刀一卷,悍然的神力竟将水帘生生撕开,她两次转刀,神力控制两股洪流顺着她刀尖的方向流去,绕过了这方寸之地。
长嬴回身又是一愣,她从来没见过逐衡这么难过的眼神,但此时无暇细究。
她将刀背过身后,关切地问:“火神大人怎么样?”
她说着探出手去,想帮逐衡扶火神一把,然而没想到逐衡弯了一下手臂,以一种十分“不容染指”的姿态拦开她的手,那意思很明显——不要碰他。
逐衡察觉出长嬴复杂疑惑的视线,垂下眼,沉声道:“他伤得太重,去请神农前辈来。”
长嬴舔了下嘴唇,似乎是意识到什么,一言不发地跑了。
逐衡已经不记得那天他究竟是怎样回去的。
他只记得他按照神农的嘱咐,将火神送到一座避雨的高山上,而后在所有人疑惑不解的目光里,怎么都不放开火神,直到神农嫌他碍事将他赶出去。
那日,连天地都不拜的少年第一次对神农屈了膝。
他不怕火神的伤,他只怕火神的心结。
他也清楚,若这天下间还有能解得开火神心结的人,不是火神当作孩子哄的他自己,而是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