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他?”伍胜的语气还有些奇妙,像是不太相信,因为他万没有想到那位被他赏给柏空的乐伎竟然还是一个故人。
“确实是他。”伍锋肯定道,他其实也不记得楚逸尘这个名字,毕竟已经十年过去了,但他记得楚望的脸,因为当年带兵去抄了楚望全家,将楚望格杀当场的,正是刚刚十五岁,第一次为义父伍胜效力的伍锋。
他初见楚逸尘便觉得有几分眼熟,只是一直想不起来缘由,后来问过教坊司的老鸨,得知对方姓楚,便想到了十年前的左都御史一案,到刑部一查,果不其然,楚逸尘正是楚望之子。
“父亲,无论柏空救下俊儿是凑巧还是有意,但他若是跟楚逸尘在一起,长久下来,难免对您生出二心。”伍锋说。
伍胜沉吟着没说话,柏空的武艺他是很欣赏的,虽说柏空没向他要什么官职,但他也不愿放弃这么个人才,无论是他所见的柏空的言行和性格,还是伍俊所述的二人相遇过程,他都不觉得有什么可疑之处,他是想重用此人的,那么楚逸尘这种与他有深仇大恨之人便绝不能放到柏空身边,但他偏偏又刚刚答应了柏空……
“你明天这样去办……”伍胜思索片刻,对伍锋吩咐了几句。
“是。”伍锋领命退去。
*
教坊司内,伍锋离开后好一阵子,楚逸尘都未从那一刻的心悸中缓过神来。
他忘不了那一天,忘不了那一天官兵是如何闯进他家门,忘不了自己和家里的亲眷们是如何如牲畜一样被他们驱赶拉扯,忘不了他们是如何衣不蔽体,狼狈不堪。
往事一一在他眼前浮现,一切的一切,最后都归为那把染血的刀锋,和刀锋映照着的,那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伍锋挥刀斩下楚望的头颅后,尚有几分少年稚气的脸孔上没有半分杀人的不适,他犹如第一次饮血的饿兽,嗅闻着那满鼻的血腥,嘴角甚至挂上了轻快的笑意。
年仅十二岁的楚逸尘怔怔地看着他,犹如看着什么披着人皮的怪物,这怪物不紧不慢地擦拭着刀上的血迹,同时漫不经心地往后一瞥,正撞进楚逸尘的眼,从此成为他十年不散的噩梦。
而方才,伍锋对他说的那句话,就仿若噩梦重临,楚逸尘几乎又一次嗅到了,那股令人作呕的,痛惧的血腥味,那是他父亲的血。
他浑身僵硬,呼吸失度,在这噩梦中越陷越深,突然一声“铮铮”弦响,便如一道当头棒喝,让他猛然从噩梦中惊醒。
楚逸尘抬头看去,就见到柏空抱着琴,正又忐忑又心虚地看着他。
伍锋走后,因为楚逸尘一直魂不守舍,所以柏空就帮他把琴搬回了房间,又因为好奇人类是怎么用几根弦和木头发出好听音律的,所以柏空在把琴搬回来后,又偷偷地,伸出爪子拨了下琴弦,本来以为不会被发现,哪料想这琴弦一拨就那么大的声音。
虽然立刻就将爪子收了回去,但还是被楚逸尘发现了,柏空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镇定样子,并冲对方讨好地笑了下。
他方才威胁伍锋时凶狠得像是呲牙的狼,此刻讨好楚逸尘的模样又像是乖巧的大狗,弄得楚逸尘心情有些微妙。
柏空的来历和与伍俊结识的原因他已经在刚刚的旁听中大概知道了,不过他对柏空仍然有很多不理解,比如不理解对方为什么这样维护自己,甚至敢于与伍锋对上。
他只是单纯在想事情,但他这种一声不吭的沉默落进柏空眼里,则是一种生气的信号。
妖怪耳朵紧张地绷了起来,他找补似的解释了一句:“我、我就是碰了一下,没有弄坏!”
楚逸尘听得一愣,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柏空是在说琴的事。
楚逸尘想解释说他没有怪柏空碰他的琴,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他和柏空之间需要解释清楚的又岂止这一件事,便深吸口气,认真地说:“柏空,我们谈谈。”
第10章
楚逸尘这副严肃的模样让柏空愈发紧张了,同时也愈发觉得自己应该是惹老婆生气了。
“好……”他一边答应楚逸尘,跟着对方走到桌边坐下,一边飞快回忆着自己这一天的所作所为,是哪件事惹了对方不快。
片刻后,还真被他想到一件事,于是柏空立刻站起身,拿了一包油纸包着的东西递给楚逸尘,说:“这个给你!”
“这是……?”楚逸尘的思绪一时被打断,他看了眼油纸包上的印字,是醉仙楼的名字。
“大比结束后,那个叫伍俊的人非要拉我去醉仙楼喝酒,我不是故意回来晚的!”柏空连忙说。
根据他这两个月在人间的见闻,时常会有妻子因为丈夫晚归生气,而他这回不但晚归,还险些让楚逸尘被人欺负,所以想来楚逸尘因此生气也是理所应当的,
楚逸尘听得又是一愣,片刻后才回味过来柏空是因为害怕自己生气所以解释晚归的事情,他并没有生气,毕竟他从来都没有将自己代入过所谓的妻子的角色。
不过……楚逸尘以一种奇妙的心情打开油纸包看了眼,是一叠荷花酥。
“你特地带给我的?”他问。
“嗯。”柏空老老实实地说,“我觉得这个很好吃,酥酥脆脆的,就打包了一份新烤出来的带给你。”
本来柏空带回来的时候糕点还是热的,结果刚到这儿就撞见了云墨,并且听云墨说楚逸尘可能受了欺负,于是他把糕点一丢,气势汹汹地去踹了包间的房门。
然后,就一直耽搁到了现在,这荷花酥在油纸包里闷了那么久,现在是既不酥也不脆了,同时也彻底凉透了。
柏空看着软塌塌的糊成一团的糕点,后知后觉地发现把这个送给对方好像只会让对方更生气,于是连忙将糕点收起来,边收还边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下次重新给你买!”
楚逸尘看着他手忙脚乱的动作,语气复杂地开口:“为什么?”
柏空的动作一顿,不解道:“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给我这些?”楚逸尘指的是这包荷花酥,也是早上柏空交给他的那个荷包,但他想问的还不止这些,他将这两天内心的疑惑,一口气都问了出来。
“为什么要维护我?为什么要替我出头?”楚逸尘看着柏空说,“你我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柏空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同时也理所当然:“因为你是我老婆,我当然要对老婆好。”
“我是个男人,不是你的老婆,也不是任何人的老婆。”楚逸尘跟柏空摊开来说,换做旁人他不会敢这样直白,但因为是柏空,所以他决定直接开口。
柏空闻言皱起了眉头,像是不太理解,他说:“可、可我们已经入洞房了呀?”
他果然不懂。楚逸尘不由扶了下额,还真叫他猜对了,不过联想到之前柏空跟伍锋那群人说的,一直在山里跟爷爷生活,这样单纯的性格似乎也可以理解了。
“洞房其实……”楚逸尘正想跟柏空解释清楚,但他突然又想到什么,止住了话音。
解释清楚然后呢?依他目前对柏空性格的了解,只要他明确地拒绝对方,跟柏空将自己压根就不喜欢男人的事情说清楚,柏空应该不会再纠缠他。
可没了柏空,他之后就不会遇见别的对他起意的男人吗?
就譬如伍俊,昨夜伍俊是怎么对自己的,很大可能,下一个对自己起意的男人也会如此,来教坊司的多是权贵之人,他们高高在上惯了,教坊司的妓子在他们眼中不过可以随便摆弄的玩物,没有人会在乎玩物的意愿。
可柏空会在乎,他会在乎自己有没有生气,也在乎自己是否愿意给伍锋他们弹琴,那是楚逸尘自来到教坊司后第一次听到有人询问他的意见,虽然他最终仍然没有对柏空说出实话,可柏空确实也是不同的,跟来教坊司的所有客人都不同,也跟这世上绝大部分人都不同。
试想一下,跟柏空在一起,他便有了一个庇护,今日伍锋十有八九已经认出了他,即便刚才没认出,依对方的性格,事后也一定会查,他楚望之子的身份会重现进入伍家人的眼中,有柏空在时尚好,一但柏空不在了,他接下来的日子势必不会好过,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而跟柏空在一起,他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无非是在人前跟柏空装装样子,听对方喊自己几声老婆,其他什么都不用做,毕竟柏空连洞房的真正流程都没搞懂。
而且,柏空今日取得了定胜军春季大比的魁首,即便他没有要任何官职,伍胜想必也不愿错过这个人才,日后他若是为伍胜做事,便会得到很多伍胜一党内部的情报,这或许也是他复仇的一个机会……
“洞房其实什么?”柏空等了好一会儿,一直没等到后文,不由问了一句。
楚逸尘眼神闪烁,片刻后终于下了决定,他突然说:“柏空,你喜欢我吗?”
柏空被问得一愣。
不喜欢。这是真话,柏空但凡能够理解人类的情爱,也不至于因为修行遇到坎而下山学习。
但是,柏树妖跟他讲过讨好媳妇的技巧,当老婆问你喜不喜欢他时,你绝对不能说不喜欢,这是一道送分题,答错了对方轻则大发脾气,重则直接跟你分手,所以这道题其实只有一个答案,哪怕柏空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他也必须回答那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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