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弥们都要上早课午课,与宁虞玩耍的时间少,他在寺中待久了总觉得有些无趣,这会儿身上的兴奋劲儿盖不住,牵着玄明四处走动,哪儿有热闹都要瞧上一眼。
这里和渝州完全不一样,挤挤攘攘的人群之中夹着的不仅仅有马车,还有驴车,宁虞伸手时,黑驴会乖乖低下脑袋让他抚摸。
驴车里坐着五六个灰头土脸的小孩,嘀咕个不停,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惊奇地望着宁虞,他们说的是湟州土话,吱吱哇哇的,宁虞听不懂,只能与他们比划手脚来交流。
“他穿着和尚的衣服,为什么不是光头?”
宁虞顿了顿,立马扭头看向玄明,这个问题他也一直想问来着。
玄明被好几双晶亮的眼睛盯着,抿了抿唇开口:“头发长得快。”
释空不是没帮他剃过头,尝试了好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玄明是灵芝,就连头发都能一眨眼长出来,又多又密,油光乌亮,惹得云水寺里的佛修摸着光脑袋羡慕许久,他们以前也没这么好的头发。
驴车上的小孩又歪着头好奇问道:“你是他儿子吗,和尚也能讨媳妇?”
玄明:“……”
宁虞连忙摆手解释:“不是不是,他是我……”
是什么呢?
宁虞搜肠刮肚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便干脆道:“反正我们就是十分要好的关系!”
玄明这次买糖的铜板是从玄觉的禅房里摸出来的。
有了前几回的经历,释空把自己少得可怜的银钱藏进了玄觉的房间,万万没想到这样还是躲不过。
玄明低头看向抓着自己衣袖的小孩,后者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玄明开口唤了他好几声都没回过神:“宁虞?”
之前还开开心心的,如今瞧着像是有些心事。
“嗯?”宁虞回过神,接过玄明递来的竹签,疑惑道:“不是一串吗?怎么只有一颗……”
玄明道:“我吃了。”
虽然宁虞没有长虫牙的迹象,玄明却时时记着,严格限制宁虞食甜的次数和分量。
卖糖葫芦的小贩不肯只卖一颗,他便只能买来一串,吃掉五颗,留下一颗给宁虞。
水晶豆沙糕,枣花酥,糖炸米条,样样都甜得掉牙,玄明只肯给宁虞咬一口,剩下的全自己吃了,反正灵芝是决计不会长虫牙的。
回山的时候,夜市都已经歇了,山中更是一片寂静无声,四周树丛里偶尔传来不明的响动,活像故事里精怪吃人的夜晚,但是宁虞趴在玄明背上,十分安心。
月明星稀,如水般铺在山门前的石阶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玄明。”宁虞将下巴搁在玄明肩上,困倦得口齿都有些含糊起来:“为什么你总是……不躲雨呢?”
玄明没有出声,步子却在不知不觉中放慢了,连上台阶都走得平稳,让背上那人能安心入睡。
宁虞手臂环着他的肩膀,手里还捏着竹签,上面的山楂剩了半颗,外头裹的糖都有些融化了。
宁虞手腕一斜,玄明肩头便留下糖渍,罪魁祸首却丝毫不察,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话。
“我下次……还帮你撑伞。”
玄明过了很久,极轻地应了一声,趴在他肩上的人已经睡熟,听不见这一声回应。
在一丈山的日子过得飞快,因为经常偷偷带人下山,玄明要抄的经书越来越多,时常在夜里等宁虞睡着之后又爬起来用功。
释空接过玄明递来的厚厚一沓纸,接着昏暗的灯光,检查他抄录的经文有无错处,顺便问了一句:“小宁虞的东西收拾好了吗?”
玄明抬眼:“收拾东西?”
“今日他师父要来接他回山,过一个时辰就天亮了,估计李藏也要到了……怎么,小宁虞未跟你说吗?”
玄明没回答。
宁虞没跟他讲要走的事。
他回房的时候,发现宁虞没睡,正趴在窗口仰着脸看月亮。
“玄明,你看。”宁虞看见他回来,抬手指着头顶,笑起来:“月亮出来了……”
玄明站在窗边望着他,不言不语,宁虞已经乖巧地将衣服都穿好了,也收拾好了包袱,里面没多少东西,就是日常穿的衣裳和几盒定魂香。
天亮时,宁虞就要走。
玄明顺着宁虞手指的方向,看向夜空中的月亮,是上弦月,半圆不满。
渝州琅台山和湟州一丈山一南一北,隔着万水千山,那是真的很远很远。
宁虞踩着窗台翻出禅房,一把抓住玄明的手跑了起来。
深夜古寺寂静,只有二人的脚步声重叠又交错,朝着后山去。
宁虞用力推开柴门,玄明瞧清眼前景象后有一瞬的怔愣。
上弦月,十六京开了。
玄明常常睡在花树下头,绿叶繁茂,适宜纳凉,他从未见树上长出一个花苞,而今枝头缀满月色,烈烈而放,如梦似幻,白瓣零落而下,纤长一缕,如悠悠一叶轻舟。
宁虞灵巧地爬上树,坐在树干上,低头看着树下那人。
如果真的有花神,见了玄明估计也要自愧不如吧。
“住持告诉我,若是诚心与京花相对,它会盛开的,我日日来后山许愿,盼它今夜开花。”
宁虞偏头掰过那些花枝,挑选了半天,摘下一朵形状和颜色都漂亮的十六京,从树上一跃而下,站到玄明面前,招招手示意他低头靠过来。
玄明俯下身,那朵花便被别在他衣襟上。
“玄觉时常念叨佛法,他说人与人不能长久地在一起。”
爱别离,怨憎会,佛语万法无常,一切都是梦幻泡影,不如了却扶风去。
世人知道这道理,却终究无法成佛,没有其他原因,只是不想分离。
“那我们就签婚契,天地为证,结了红绳的人此生不会失散。”
玄明过了好久,才开口:“你知道婚契是什么吗?”
童言无忌的年纪,许下的约定也能作数吗?
“自然知道,我已问过住持,他说佛修不能找道侣。”
“天亮之后,我要回渝州。”宁虞面色认真:“我想同玄明一直在一起,待我长大之后,你归俗,我们结缘,好不好?”
有夜风吹过,白瓣如雨落下,这一回却没人打伞,任由它们落了满头满肩。
玄明抬手拢住衣襟间的那一朵小花。
世人度量时间,以昼夜交替作为日,四季轮转作为年,凡人最多活几十年,修士再长寿也长不过五百年,因此日夜与年月总能在他们身上留下行过的车辙,但是玄明不一样。
从这一刻起,他的时间才真正转动起来。
因生出一颗期待之心。
直到宁虞离开,玄明也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他甚至没有去送一送宁虞,只是一直站在树下,待到晨光熹微,看天边一道绚烂剑光如流星远去。
玄觉隔壁禅房的主人又恢复常态,在后山的树下睡觉,屋子里总是空荡荡的。
“你师兄怎么回事啊,怎么突然要还俗了?”
徐秉生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用手肘捅了捅身边正看书的玄觉,小孩板着脸,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模样。
“我早就想让他随我下山,行医救人,好好的一个灵芝,非得在一丈山装不会说话的土豆,这像话吗?”徐秉生摸着下巴喃喃自语:“这回难道是开窍了,想通了,要随我下山?”
土豆本来就不会说话,徐秉生日日就会胡言乱语。
玄觉头也不抬道:“后山去过那么多回,你没发现什么不对吗?”
“后山?后山能有什么不对……”
徐秉生常去后山找玄明,那处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一丈山灵气充沛,又是佛门宝地,养出来的树一株株都是苍翠欲滴,就连世所罕见的十六京的花树,也只开在此处。
徐秉生忽然一拍大腿,嘴巴里的草都被咬断落到地上,他提高了嗓子:“难怪我次次去都见那花开而不败,是小灵芝干的?”
十六京开花的要求极其严苛,非人心赤诚坦荡处不落根,非月色皎洁明亮处不生发,并且不是每一个上弦月都能见到花开。
花树自从那一夜与宁虞约定开放后,再未曾凋谢过。
玄觉面容稚嫩,说话和举动都稳重老成,与惊掉下巴的徐秉生不同,他只是淡定地翻过一页书:“除了他还能有谁?”
云水寺的大雄宝殿外站着两个人。
释空像是早就料到了玄明会来找他,说要离开,眼中无一丝意外之色,他点头问道:“若你要归俗,得有个凡间的名字,你可曾想过了?”
灵芝没有名姓,也从来没有想过给自己起名字,唯一一个法号还是拜入一丈山时,由释空赐下的。
玄明沉默良久,想起藏在妖丹中的那一朵小花。
“想好了,叫……京半月。”
僧众朝暮集合于正殿之中修行,诵声传出殿门,和日落黄昏一起送那人远去。
这一次是应约归俗,赶赴人间。
“你知道我为何给你取法号为玄明吗?”
京半月已走下正殿前的台阶,闻言回过头看来。
“你困守黑暗中万万年,师父希望你有朝一日,得见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