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了……你是怕自己啊。”
心魔亲昵地伏到宁虞的背上,与他胸膛贴着背,脸颊蹭着脸颊,让一阵又一阵的寒气从宁虞的脊背透骨而过,看他发颤,连指尖都克制不住地弹动。
耳边传来吟语低喃:“好可怜啊……”
可怜?为什么可怜?
宁虞的唇冷得有些发麻,却还是感受到对方从背后伸手,压了一指在自己唇上,那笑中带着幸灾乐祸:“因为你不配啊,毕竟……”
声音极轻,如同耳语,也极残忍。
“毕竟你杀了小七啊。”
“凭什么他要死在那个永不见天日的地方,你却能找到心仪之人,厮守终身,你想想他呢……宁虞,你想想看小七啊,多不公平啊……”
小七……
宁虞睁开眼,垂眸望着已经仰面躺到怀中的心魔,后者像是听见他心中低语,咯咯地笑起来:“是啊,小七……你靠吃他的血肉离开那个鬼地方,你丑陋的样子,明明就和世人分毫不差啊。”
心魔起身,几乎要亲到宁虞的下巴:“你喝京半月的血时,难道不会觉得恶心想吐吗,不会想起自己以前吃过人吗?”
“食一口荤就会呕出心肺的人,现在却能面不改色地为他放血了,宁虞,你把小七忘了吗?”
没忘,怎么可能会忘了?
宁虞第一次为京半月放血后,回到钟灵峰夜夜噩梦,他看见自己和同门穿过闹市,身后有一个少年,脸上缠满白纱,身下两腿血肉不齐,连筋骨都露在外面。
剑修们说说笑笑,走走停停,偶尔驻足在商铺前打量几眼,小七就一点一点朝着宁虞爬过去,他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手指抠着地,一寸一寸地挪。
行人路过,毫不留情踩踏在他身上,将他踩出满身的伤。
宁虞心如刀绞,声嘶力竭地想要哭喊,想要扑到那人身边,想让所有人都滚开,不要再抬脚了……
梦中的他却只是转过身,和同门御剑飞走,只有那人被踩死在街巷里。
他梦见神女林,自己和所有村人站在一起,捧着碗,拿着刀,去剜小七的血肉,被绑在木架上动弹不得的少年,望向他,眼里却有那样多的喜悦。
小七嘴唇翕动着,宁虞突然读懂他的话,他说,哥哥,别丢下我。
“你怎么敢和别人结缘?”心魔的面容忽地有些狰狞,它猛地伸手掐住宁虞喉咙,字字诛心:“你怎么配?”
宁虞觉得喘不上气,他清清楚楚地看着面前那张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脸,被仇恨笼罩得狰狞,如妖似魔,恨世人多偏私,恨神佛不肯救,最恨的是自己。
恨自己那样软弱,护不住,也找不回。
第38章
鼓楼之中到处都是仙门弟子, 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暴露,霍惊澜和净无相将宁虞带去了灯州某个不起眼的客栈,在房间外套了一层又一层的结界和禁制。
房间的角落里躺着一柄刀, 是霍惊澜的九万仞,除了刀主, 任何人若是拿着这把刀, 就如身背九万仞高山,别说拿起了,便是拉都拉不动分毫。
刀上缠着铜锁, 绷直颤动,响动不止,锁链另一头延伸进一人的衣衫中,尽头是可以收缩放大的五环, 紧紧勒住他的四肢和腰腹, 任凭他如何挣扎嘶喊都逃不脱。
那是鸱金宗专门打造用来捆缚魔修的,熔进了一截宗里神树的青铜枝。
宁虞盘腿而坐,双眼紧闭, 身上冷汗之下,他的双剑被净无相捏在手中, 发出痛苦又愤怒的哀鸣, 想要回到主人怀里却不能。
霍惊澜躺在地上,大汗淋漓, 胸膛剧烈起伏, 这几日心魔附于宁虞身上, 他和净无相轮流与其缠斗压制, 一点一点绞杀魔气, 同时注意着不能伤到宁虞。
一个是至烈阳刀, 一个是无情道的昆仑剑,任哪个都是驱魔的好手,这几日已经将心魔消耗得差不多,再加上北地的不化山根,封**魔之后,至少百年不会再出。
霍惊澜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他等得有些焦灼,连呼吸都重了起来:“他怎么还不动手封印?”
净无相不答,垂眼看了看手中的双飞剑,它们时而黯淡,时而光芒大方,就像徘徊生死边界,一脚是回天,一脚是万劫不复。
净无相道:“他不想封**魔,他想……斩杀。”
话刚落下,他微微蹙眉,转身看向房门口。
霍惊澜原本正忧心宁虞能不能斩杀心魔,看净无相动作,他疑惑问道:“怎么……”
未问完,他却感觉到了,有人正速度极快地将结界一道一道撕开,连净无相表情都凝重起来。
净无相虽只是长吉门最末的长老,却是大陆公认百年来最有可能飞升的第一人,李藏尚不及他,因为门主肩上所负太多,自断剑沉入深渊,李藏也将随自己的剑永留人间,净无相却不一样,心无旁骛,只求剑道。
整个苍洲,从正道修士到魔域九川,再到泷香十八城,能以这样快的速度破开他结界的,屈指可数。
来的是仙门修士,是魔,还是……
河水里掺了红,被急流吞咽着,眨眼便消失了。
心魔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只拥有声音,后来变成一道灰影,接着长成了宁虞的样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它甚至会流血了。
宁虞用腿压着它的膝盖,一手擒住它两只手腕,一手掐在它脖颈,拇指将它下巴抵高,心魔口鼻之中喷出的血淌到宁虞手上,一红一白,分为刺目。
这样的动作,换了常人怕是已经说不出话,只是那声音不再从心魔喉中发出,而是从四面八方涌来。
那声音委屈得像个孩子:“小七什么都没有,只有你,你却把他丢了,你多狠呐……”
宁虞掐它脖颈的手一点一点收紧,他面无表情,实际上脸侧肌肉紧绷,连牙根都因用力咬合而又疼又麻。
我找过他,我一直在找他,但是我找不到……
有飞剑从天边疾驰而来,是守岁,不是净无相手中那柄,是宁虞识海里化出的心剑。
短剑落入宁虞手中,心魔的双手重新恢复自由,迅速地缠上了宁虞的手臂。
像是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声音急促起来,如鼓点落下:“那个花妖欺你瞒你,你却依然护着他,妖城来的人,你难道不怕他是利用你吗,你忘了道宗当年是如何灭门的吗,你难道要长吉门也变成尸山血海吗!”
守岁没有迟疑,毅然地往它心口刺去。
“你不能用他刻字的剑杀我!”它哭喊着挣扎起来。
剑尖没入心口,宁虞的手微微颤抖,再难前进一寸。
它哽咽:“若是他知道……知道你结缘,会说什么呢?”
他若是还在,会说什么呢?
心魔将宁虞掐着自己的手掰开,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哥——哥——”
哥哥,要幸福安康。
如果小七还在,会这么跟他说吧。
心魔缓缓推开短剑,起身湿淋淋地拥住宁虞,声音放得越来越轻:“我们去陪他,那里那么黑,那么冷,他等你好久啊……”
他们像两只满身伤痕的小兽抱成团。
宁虞合上眼再睁开时,眼中波涛已然平复,守岁噗嗤一声从心魔后心穿了进去,它嘶吼尖叫要从宁虞怀里爬出来,却被按着后颈,挣扎不出。
“你早该死了!宁虞,你早该死了……你该死!!”
短剑疯了一般发出尖啸,来回穿刺心魔的胸口,将它捅得鲜血淋淋,满身的窟窿。
宁虞紧紧抱着它,直到心魔安静下来,不再挣扎,不是死了,只是这一次被剑气绞杀,快要消失了。
手一松,它便如尸体一样倒进河中,只是始终用哀伤的目光和宁虞对视,然后化作泡沫。
宁虞跌坐回石头上,发出似哭似笑的一声,捂住自己的脸,有泪不断从他指缝涌出。
“师叔,他将识海封了!”霍惊澜着急回头。
净无相的昆仑剑仍抵在京半月的脖子上,两人闻言同时转头去看浑身卸力晕倒在霍惊澜怀里的宁虞,他身上魔气消散,状态却丝毫没有好转,反而连呼吸都弱了下去。
识海封闭若是太久,就再难打开,修士的一身修为也会随之被封,沦为常人,更严重些的,甚至会伤及心智,或者就此长睡不醒。
京半月跪在宁虞身前,抬手就要抚上他眉心,净无相却果断挥剑,那架势就是冲着断他手去的。
“伪装至此,居心不轨,该杀。”
昆仑剑的剑尖被霍惊澜捏在手里,他才好不久的右手又淌出血。
“师叔,”霍惊澜面色沉沉,“让他去吧,只有他能进去……”
他望着京半月,平日里不着调的样子全没了踪影,一双狼目锐利而冰凉,带着血性:“若你带不出他,我会亲手将你斩杀。”
缚魔铜锁断成碎片,接连砸到地上。
“为什么不过来?”
宁虞坐在宽石上,两腿浸在河中,他眼睫上还挂着水珠,右手里松松捏着短剑,京半月渡水而来,一身黑衣被浸得色愈发深。
河水没过男人的胸口,宁虞坐在石上,比对方高出不少,他捏住京半月下巴,用拇指揉了揉那颗唇边的小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