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珠顺着剑尖落下, 溅起血花,原本澄澈清透、映着无云碧空的水镜早就成了骇人的红池。
尸山血海,宛如炼狱。
站在中间那人扬手, 提着的山魈头颅便骨碌碌滚出去,一直撞上侧面山高的尸堆才停下。
火星落于其上, 尸山如柴堆燃起, 它们像是忽然活了过来,挣扎扭动着滚落进血水中,想要扑灭身上的火, 还未爬至剑修脚边便化作灰烬,沉寂下去。
宁虞听见自己的喘息一声比一声沉重,眼前晃出重影。
傀线也是用神树青铜所炼,柔软纤长却不可摧折, 比剑刃刀锋更快而利。
他浑身的伤全是傀线留下, 未伤至要害,却无法愈合,带着锥心刺骨的疼, 像是伤处含着烫过的刀片,正一片片刮着他的肉。
淌出的血液异样的浓浊, 混着几缕黑浆。
有铃声突兀地响起, 从脚下闷闷传来,每响一声, 结界便收缩百丈。
唐扩垂眼听了片刻便对外界发生何事了然于心。
鬼婆摇铃, 是九轮之阵。
道宗之内, 只有张庐香会这阵法, 但是他却开不了。
难道他们全都猜错了, 天道没有选宁虞, 反而选了道宗之人吗?
会是李道先吗……
唐扩两手忽拍在扶手之上,踏着水面疾行几步,身后轮椅刹那焚于火中,险些燎了他的衣袖。
他看着宁虞长剑上吞吐的火光,说道:“传闻杀生业火可将天地化作焚炉,炼化一切有无,便是神官也难逃其中,可你手中这把不过是半成之剑,连我的结界都破不了,更遑论弑神。”
话音刚落,傀线自八方袭去。
剑尖划破脚下水镜,挑起一层又一层红色水幕,凡是水幕起伏处,均有细到肉眼看不见的傀线割水而来。
白衣染血,蹁跹振羽,艳绝又惨烈。
左腕忽地剧痛无比,宁虞闪身的动作一滞,险些让面前袭来的傀线扎穿脖颈。
无法近身,便永远落于下风。
要破局。
足尖踏过交错的两线,剑修旋身而起,将穿过腕骨还未撤出的傀线一把抓在手中,拉扯间掌心的血一股股顺着傀线滑出。
业火刹那席卷而上,轰轰烈烈地朝尽头撞去。
早在傀线紧绷的一瞬,唐扩就将其勾断。
他低头看向手指,食指指腹多一道被烫开的灰痕,转眼消失不见。
“半成的弑神之剑……”
剑修的声音近在咫尺。
唐扩猛然抬眼,见杀生业火烧于睫前,长剑与胸膛只差毫厘,却不见人影。
电光火石间,有二指点在唐扩后颈,断了他后撤的动作,将人直直朝前推去。
长剑贯胸。
宁虞转至唐扩面前,重新将剑柄握住,他面色苍白,额上还有冷汗,唯独双眼凌厉如刀,没有泄出一丝疼痛之色,他:“杀你一个伪神,足够了。”
唐扩喉间溢出两声笑,带着剑柄震颤起来:“你还是不明白,即使是伪神,与你们也有天壤之别。”
在他伸手屈指的那一刻,宁虞心脏突跳,警钟高鸣,下意识就要将渡尘收回。
金瞳抬眼望来,威严无比,就像是神明下了禁令。
宁虞浑身一僵,脑中鸣响不止,像是被人硬塞进了一口乱撞的钟,眼前出现重影,一双金瞳变作六只眼,紧紧锁着他。
铿——
唐扩指尖弹在剑身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撞响,如水投石,推开的涟漪却是飓风般的力道,顺着剑身席卷而上。
指骨像是被重锤一寸寸地敲得粉碎,筋脉崩裂,血肉刀剐。
半截长剑脱出,抓握它的手软软地垂落在那人身侧。
袖上大片大片沁出来的血色昭告着下面是怎样惨烈的光景,莫说削肉断骨,光是将筋脉割裂,手就算是废了。
唐扩目光温和地看着单膝砸落在地上的剑修,明明痛得佝偻成一团,额头埋下近乎要碰到水面,他却偏偏吊着一口气,不肯落两膝。
宁虞没有发出痛呼,是因腑内出血,堵上了嗓子眼儿,张口还未发出一个音,齿缝间便溢出血来。
那只手抚上发顶时,他浑身都在打颤,甚至没有避开的力气。
仙门所有的宗主中,就连最温柔的蜉蝣谷谷主徐凭花对弟子都是严厉的,唯独鼓楼这位楼主,出了名的好说话,容易心软,不忍责罚弟子,哪怕是气急了也说不出两句重话。
宁虞的脸颊碰到冰凉坚硬的东西,黏腻的血填进了玄戒表面的凹槽。
下巴被人托起,温暖湿润的巾帕落到面上,血污被细致地擦去,露出苍白干净的面颊。
唐扩右手撩开宁虞的鬓发,探手抚到他耳后,用拇指摩挲了一下那滚烫的族印,淡声说道:“灵芝活不久了,过了今日,这族印也就护不住你了。小鱼儿,听劝,莫与他结缘了。”
宁虞骤然抬眼,眼光若是能化为实质,已将眼前之人撕成碎片:“他不在京州……”
“你若来了,他总是要在你身边的。”
唐扩将那血污的巾帕团了团塞进宁虞口中,而后一手拖住他后颈,一手按住红印,食指玄戒节节拔长,成长指外的铁骨,尖端呈刺状,贴着皮肉斜扎了进去,沿着族印边缘走了一圈。
“我做主替你挖了。”
仰起的脖颈骤然绷紧,痛得筋络突出,撕心裂肺的痛嚎都被堵塞其中。
唐扩将剜下来的那块血肉随手丢在地上,重新掏出一块干净巾帕慢斯条理地擦着指缝。
傀线卷上宁虞的四肢和颈项,将他悬于空中。
宁虞感到颈间那根线收束得越来越紧,他启唇却一口气也吸不进来。
耳上全是血,唐扩的声音只能模糊传来只言片语,再然后便朦胧到什么也听不清,只剩下自己渐次微弱下去的心跳声。
“宁虞……”
宁虞听见有人在喊自己,那声音远远地传来,辨不清是谁。
恍惚之间,血池变作莹莹绿地,有日光穿透林叶,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影。
“宁师兄……”
听闻人将死之前,会见生平往事,原来不是假的。
“快快快,快追!它又入山了!”
“千万别让它把山烧了!!”
猿妖就躲在琅台山外不远处的梨花县,已经烧抢了好几户人家,伤了不少人,几人将它驱出县城,它却故技重施,又往山林里躲。
秋日天干且多风,山间除了常青树外,还有落叶枯枝满地,一点就着,宁虞几乎是一头扎进火海。
他手间掐诀,剑刃上顿时有碧波荡开,一脚踏在树干上,旋身飞出,衣袂翻飞,环绕身侧的流水飞鸟也随之振翅飞出,扑进摇曳火光中。
视线之中突然出现一户小院,宁虞心里忽地一跳,下一刻猿妖果然冲了进去,院子外的篱笆忽地燃起,变成一堵火墙。
宁虞刚跃上墙头,就见猿臂上的红毛刹那化作烈焰,刮出热风,直直捶向一人,对方一缕黑发被卷进火焰中,却未被烧着。
那人像是被吓傻了,一动也不动。
短剑疾飞而出,护在那人身前。
对方身影有明显的一晃,不知为何,手指一松,拎着的画纸忽地飘飞出去,被火一燎,卷了半边。
守岁看上去轻巧无比,剑锋一挑却将三百多斤的妖物掀飞出去,在空中划出半圆。
宁虞随后而至,手腕一转,渡尘便搅出寒风将猿妖包裹其中,直直送上天际,后头跟来的两个剑修抖开一个大麻袋,极快将它兜头一套,麻袋剧烈挣动,而后化作巴掌大小被收进袖子里。
他们欢呼一声:“谢谢宁师兄啦!我们回去就请八哥吃蜜柑!”
青青追在他们身后怒骂:“不要恩将仇报,八哥吃蜜柑会拉肚子的!”
宁虞转身看向院中人时却突然忘了到嘴边的话,原以为隐居在山里的该是猎户或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没想到居然长得这样好看。
别是碰上什么山野精怪了……
身上分明也没有妖气。
宁虞将地上已经烧了一半的纸捡起来,瞥了一眼,画的是山景,有点眼熟。
他将画纸递给对方,这人接过纸也不说话,颇为无礼地瞧着他,甚至连一句谢都没有。
换了别人,宁虞已经转身走了,可对上这么一张脸,他就是恼也恼不起来。
“山中多野妖精怪,若有难处,可去琅台山找长吉门的剑修。”
宁虞被盯得不自在,叮嘱完就匆匆转身。
袖子被人扯住,他转头顺着那只手看向对方,眼中带着疑惑:“怎么了?”
那人好半天才开口:“是长吉门……哪位仙君?”
“宁虞。”
院子里的画,数也数不清,耗干多少笔墨,一笔一画全是琅台山。
原以为是初见,未曾想是久别重逢。
一丈山,云水寺,雨水沾湿树下佛修的乌发和衣袍,宁虞不自觉撑着伞走过去,那双眼睁开望来时,天地也因此失色。
人影幢幢,花灯如昼,他俯身蹲在那人身边,将象征心意的绳花悄无声息地系了上去。
烟火坠落人间,十六京落满妖域,他睡意朦胧间听了一夜妖族的歌,感到一个又一个极轻的吻落在肩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