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尾生推着唐扩的轮椅从鼓楼离开时还是满天繁星,那人突然喊了他一声:“小尾巴。”
木轮停下,他以为对方有话要说,俯身过去也半天没听到下文,反倒是鼻尖被一指轻轻按住,对方指腹垫了什么东西,冰凉地硌着他的鼻子。
唐扩移开手,徐尾生接住落下的圆片,低头看向掌心。
是种子……
唐扩见他鼻尖上被按出一个红印,忍不住发笑:“三春大比时,问你姐姐讨来的,是你们谷里那一棵紫藤。”
其实不用他解释,蜉蝣谷的人,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什么种子。
徐尾生正打量那颗种子,用指尖拨弄着,片刻后听那人又开了口。
“凡事都有万一,若这一回我不能成神……就让苏桃带你走吧。”
拨弄种子的手一僵,徐尾生转头看去,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
去哪儿?
我若走了,你呢,你又去哪儿?
长指顺着他的眉心一路下滑,停留在鼻尖,复又碰了碰那个红印。
动作是爱怜又眷恋的,随之而出的话却全然相反。
“和他一起离开苍洲,虽然回不了蜉蝣谷,但总归能自在地活着。”
若是没有蜉蝣谷,也没有那人。
真的会有意义吗?
徐尾生收回目光:“不会。”
他顿了片刻,将那句话重新补完:“我不会下去陪他。”
苏桃满意点头:“我知道你不会,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说:
修文比较慢,还有一章凌晨发
第103章
混沌之中, 万般皆无。
花枝疯长,缠绕交织成一个不断旋转坠落的囚笼,裹着中间紧紧相拥的两道人影向着最深处去。
即便枝条生生不息, 也难挡无孔不入的混沌,黑气如缕, 飞快地缠上宁虞的身体, 将他肌肤侵蚀,接着便是血肉溃散,白骨消弭。
周遭是无边黑暗, 他于其中坠落又消散,恍惚间,像是重回无间幽冥,就连拥抱他的人也是同一个。
宁虞看着自己手背上溢出的尘粒, 眼中并无恐惧之色。
长吉门与道宗不一样, 琅台山有剑冢,却无墓碑,每一把插于深谷之中的剑, 剑身上铭刻的几个字就是剑修碑文,无需世人祭拜, 自有丘山凭吊。
宁虞少年时原想着, 以后自己的两把剑要插在最高处,待月出山谷之时, 可见剑辉芒芒, 一如他生前模样。
他从没想过, 自己有一日会弃了山谷月。
“长吉门的规矩, 成了家的剑修, 剑不入剑冢, 交予道侣。”宁虞抬手压在京半月脑后,与他额头相抵,像是要溺进那双黑眸:“你要亲手为我立碑,妖族喊我夫人,碑上就写亡妻。我不入轮回,你不必来找,也不用年年祭拜,渡尘和守岁修出剑灵,你要把他们都带着……”
锢在腰间的那双手忽地用力,宁虞吃痛,话还未说完,被掐得溢出两声痛呼。
京半月将宁虞搂紧,像是要将人嵌入骨缝里,他眼神极深,也不应声,也不回话,忽然俯首去吻怀里的人。
两唇相碰,呼吸交缠。
宁虞觉得京半月的唇舌很烫,比安定日两人结合时还烫,胸膛撞在一起时,如再无隔阂,连心跳都要相击而碎。
他听见自己身体被混沌蚕食鲸吞的声音,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从二十多年前疾驰而来,最终将他此生所有的爱恨与光阴,一并埋葬在对方的臂弯里,身死魂消,却并非不是完整。
尝到血味,还有抵死之意。
宁虞像是察觉到什么,忽地瞪大眼睛,抬手抵上对方肩膀就要施力推开,那人却将他双手反剪到身后,吻得愈深,将那一把劲腰都压得仰出弧度。
京半月抬手掐他下巴,硬是迫他张开齿关。
有灼灼一团光芒从京半月口中浮出,中间那朵十六京从白色变成了艳丽的红色,正徐徐招展。
妖丹被相当强硬又蛮横地哺进宁虞口中。
宁虞用舌尖抵着,拼命朝外推,被那人狠狠抽了一巴掌在屁股上。
妖丹入喉,妖力瞬间流淌至他的四肢百骸,如一头没进温水中,被暖意环抱。
宁虞身上的溃散之势停下,莹莹光辉从他每一处伤口溢出,填补又抚平那些残损之处,就连耳后被剜去的皮肉也光滑如初,红色的繁复族印重新浮现其上。
族印烙于神魂,就算肉身泯灭,烙印却不会消失。
族印在,心火在,不论宁虞身处何方,京半月总能找到他,赶到他身边。
唇刚分离,京半月还未抬起头就被人一把揪住衣襟,宁虞唇齿间还留着腥甜的味道,两只手用力到指骨泛白,恨得咬牙切齿:“你……”
“我不会有亡妻。”
京半月用拇指揩去他唇边血迹,又将指腹沾的湿润重重揉在对方欲张的唇上,像是压了一抹鲜红的口脂:“为我妻者,死生与我同,没有走在我前头的说法。”
灵芝献了妖丹,便不再是不死身,为混沌所拆解的地方再不能复生。
宁虞伸手想拢住京半月肩头散出的尘粒,无济于事,那些微粒就像是指缝里的流沙,抓不住也握不住,他将牙关咬得死紧,一语不发,眼角却红了。
京半月将那双发颤的手捉住,按在自己胸膛之上,低头安抚地亲他通红的眼角,咸涩的泪水被舌尖抵着一一含去。
“无间幽冥我都带你出去了,混沌也是一样。”
一吻终了,宁虞被按着肩转了个方向。
京半月从身后抱来时,他感觉自己异常剧烈的心跳被对方宽厚的胸膛托住,右手被人覆住,渡尘转瞬释出。
宁虞有一瞬间的恍惚,像是又见到梦丘之中的那轮血月。
那一回在神女林,京半月从宁虞发间取出银光,渡尘乖巧蛰伏于那人掌间,化作花枝,他就这样带宁虞提剑而起,破开夜夜轮转、无法逃脱的噩梦。
“宁虞,我不为苍洲,只为你。”
京半月带他提剑,遥遥指向头顶。
灵芝不爱苍生,也无所谓苍洲存亡。
苍洲灭,他便覆灭,苍洲生,他便继续在树下睡着,无所事事,等它终结。
京半月原以为他会那样一直走到尽头,直到许多年前,他小憩一场,雨中醒来,见有人为他打伞,向他睁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问他为何不躲雨。
雨未停,天光却洒了满身。
“我想你头上的天,脚下的地,往后的路,都干干净净。”
业火将两个人从头裹到脚,成了烈烈的一团。
杀生之火,以魂为引,烈烈燃起时,无可抵挡。
这火是从京半月身上而来,最后一颗火星也该是他的覆灭之火。
以天下最穷凶极恶的妖来祭剑,这把剑才算是大成。
火光刹那向四方汹涌而去,将周围的一切全部点燃,从前方硬生生劈开一条向上的路。
耳尖落下一个吻,轻得让宁虞以为是错觉。
“三春大比时,你为我赢来不化山根,做仙门魁首。 安定日,你为我赢来点戏铃,得城主一诺,让妖域十八城在你我二人结缘之日出海来贺。 今日,再为我赢一次。”
拥着宁虞的身影愈往上,散得愈快,及至最后,化作一缕轻灵白气,缠绕于他指尖片刻,像是恋恋不舍,贴着小指绕了一圈,顷刻消散无形。
宁虞抬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住。
十指掐进掌心,用力到沁血。
这一回,不杀妖魔,不驱鬼邪,也不斩神佛,他要辟开一方干净天地,再将他的灵芝接回来。
天摇地动间,众人瞠目看着底下混沌沦为火海,翻腾如滚滚沸水。
业火无休无止,转眼爬上苍洲的每一片残存的土地,顺着难以计数的天道线,在狂风中一路咆哮着烧了上去。
那些白线终于以火燎的姿态,难以掩盖,也难以隐藏地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每一双为火光所照亮的眼瞳中都是震惊和不解。
“那是什么?这线是自以前就有吗?”
“傀线?是鼓楼的傀线吗,难道是唐扩干的?”
“十个鼓楼也没这本事儿啊!你他妈眼睛扒开看看,这东西整个苍洲都是啊!!”
“等等,天上那是……那是神仙吗……”
即便被业火烧断,那些柔软似蚕丝的白线却又重新自天际落下,埋进苍洲的土地中。
一张人面穿透层层云霭从天穹缓缓浮现出来,五官空空,只有一张脸的轮廓,甚至连脖颈和身躯都没有。
它垂首之时如巨人俯瞰,蜉蝣众生皆不入眼底。
十二只金色大手悬于周围,十指纤长、呈兰花之姿,白线从它发上蜿蜒生长,绕过金手,再入苍洲,就好似天地命脉俱牵于它掌中。
天公合掌,则众生皆入十指笼。
挣不动,逃不脱。
那声音自四方而来,响彻天地间,恍若渺渺天音。
“宁虞……”
众人听见这二字,心头巨震。
宁虞不是掉入混沌之中了吗?
他们像是意识到什么,纷纷低头看去。
甚至无需目光搜寻,那道人影便直直扎入眼中。
火海像是被一双大手拨开,无边红焰都成一人脚下之阶,他从幽暗深处拾级而上,白衣残损,处处沾血,像是从冥府尸山血海爬出的索命厉鬼,向人间的每一步都是踩刀尖,踏火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