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观音,是被遣来做替身的莲中鬼。
宁虞能想到借守岁剑灵来隐藏行踪,观音自然也能利用恶鬼捏出一具虚相。
恶鬼被烧得溃散,嘴巴只剩下黑色的孔洞,一开一合。
它想说什么……
宁虞持剑的手迟疑了一瞬,鼻尖忽然钻入一丝潮气。
水雾凭空凝成一只手的形状,朦胧模糊,只能瞧出个大概的轮廓,它轻轻握住宁虞的剑身,挡住了源源不断朝外奔涌的流火。
是一只男人的手。
有冰凉的两点水珠打在宁虞面颊上。
京州顷刻下起了大雨。
不是流毒之下腐蚀土石的酸雨,而是真正的雨水,丝丝凉意裹着草木生发的土腥和沁入肺腑的甘甜。
裹在恶鬼身上的业火都回到了渡尘剑中。
雨水洗掉恶鬼身上积聚又膨胀的邪气,露出下面那张苍白的面孔和单薄的身影,女子脸上一道道水痕接连滑落,辨不清是雨还是泪。
宁虞怔了一瞬,眼前的魂魄他是认识的,他缓缓抽回手,长剑垂落身侧。
对方的面貌同阵盘中的蝎妖一模一样,是施丘国的公主。
按照常理,魂体碰不到雨水,也见不得日光,可她鬓发却被雨水沾湿,雨幕中的那双眼睛盛着无边的哀寂,静静望着渡尘剑上消散的那只手,恍如隔梦。
宁虞回过神,所以方才那只手是……
施丘神女。
大雨如昙花一现,神女的气息消散时,雨便消失了,就像从不曾出现过。
公主的目光转到宁虞面上,她肩头有微尘散出,魂魄边缘变得模糊起来,是行将消散的样子。
宁虞看见她唇瓣轻动,却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公主走到宁虞身边,附耳而来。
空灵钵音响彻云霄,将他带回黄沙漫天的西北疆土,那个曾得神明眷顾最终毁于大火的古国遗址、
沙尘之下的多兰楼有雨神留下的法宝,荒漠之上有徘徊几百年的孤魂,日夜俯首在砂砾中捡拾着什么。
游行四海的僧人问她,为何不去投胎。
孤魂说,赎罪。
剑穗上的照夜珠轻晃,有千千万万细碎的光点从公主胸膛中钻出,流萤一般飞进照夜珠里,像是拢住一捧星河。
宁虞听清了对方想说的话。
她说的是——
轮回啊……
钻进照夜珠中的流萤是她翻捡黄沙后拾来的不计其数的亡魂碎片。
不是她的轮回,是施丘万民的轮回。
“宁虞,我朝子民,便拜托你来相送了。”
话音弥散,人影消去。
宁虞回过神,却发现自己根本不在京州。
他脚下踩着无边无际的水面,如薄薄一层明镜,脚尖一动,便蹭出一圈圈的涟漪。
水面上自己的身影被涟漪拨散。
神明所布下的结界和修士不同,相当于平行开辟出一方小世界,神力越强盛,则结界越宽广,结界之外的人根本寻不得也进不得,与之相反,衰败之神,则无法开出结界。
宁虞极目远眺,望见边际一道泛白的丝线,成水天交接之处,这一方结界怕是不止百里。
“她是我铸下的第一具青铜像。”
不是慈悲相空灵到诡异的嗓音,这道嗓音温柔清浅,从身后传来时如被春风拂了肩背和耳尖。
宁虞还未转过身,就闻到浓重的血腥气,十几只柔弱无骨的纤长藕臂出现在他左右两侧,长臂泛出死气青色,偏生指盖染着鲜红蔻丹,若有似乎地撩过他的长发。
只有手臂,并无躯干,上肢末端有细到肉眼看不见的丝线一路延伸至身后那人的手上。
唐扩两手交叠在膝上,五指都戴着色泽冷冽的戒指,玄铁所造,是平日制傀牵丝时的工具。
手臂飘回他身后,推着轮椅缓缓向前,木轮被水沾湿,染得色深。
“尸身铸铜尚且不够,”宁虞转身看向他,寒声道,“你居然还拿它们来制傀。”
以有灵之物制作尸傀的手段残忍无度,并且被制成尸傀者不得投胎。
唐扩在宁虞面前三步远处停下,金瞳染上笑意:“你与我有何不同?用施丘公主的魂魄祭剑,你的杀生业火不是也会燃得更烈一些吗?”
水天相对,上下同时浮出两只巨手,骨头节节悬空分离,以傀线相连,与此同时,水面浮出许多畸形傀儡,都是拼凑而成,牛头缝在人躯之上,蛇妖鳞上开满虫目,小儿背上肉瘤是无数长舌盘旋而成。
剑修立于其中,如烛心被人拢于掌中,周边是无数觊觎烛心的贪婪鬼魅。
巨手猛地合拢。
砰——
舞雩台中心被砸出一个巨大深坑,龙腾浮雕碎成千百块,将一人埋没其中。
尘烟滚滚遮人眼,石块撞上钉在坑中的长剑,剑身却纹丝不动。
降妖杖上的金光透过石堆的缝隙亮起,就像是主人渐次微弱下去的脉搏,到了最后光芒黯淡得近乎看不见。
躺在坑底的那人却无声无息,宛如尸体,但是张庐香知道他还未死,只是伤得太重,无法动弹罢了。
他的弟子,他再清楚不过。
李道先此人,就算浑身的骨头全断完了,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咽气。
不然他也不能带着黑蛟龙骨从东海活着回来,还捞回了无数同门尸骨,葬于碑林。
张庐香走到深坑边缘,朝前摊掌,黄道剑扑哧一声从李道先胸前拔了出来,飞回他手里。
他还未转身,浑身就是一僵。
“肉身融散之痛,至爱离散之悲,生魂不渡之苦,轮回之道终为哭声淹没……”
张庐香不敢转身,甚至不敢偏一下头。
熟悉的声音逐渐靠近,情绪难辨。
那人站定在他身后,说道:“这便是你说的解脱吗?”
密密麻麻站在舞雩台上的全是道宗弟子,只不过弟子服陈旧,还是几十年前的制式。
从境阵中被唤醒时,他们每一个人面上都是懵懂之色,只觉得荒诞无比,直到走出思过崖,在碑林中一一找到他们的名姓,道宗灭亡时的满天血光才重新闪回他们眼前。
道宗弟子们见那手持黄道剑的宗主缓缓转过身,鹤发鸡皮,道骨仙风,谁也不能从张庐香如今的模样找到当年道宗天才的影子。
他们望向对方的眼神无比复杂,过往的嫉妒、厌憎、倾慕、欣赏全部消散,只剩下百味杂陈四个字。
多少年的岁月和光阴,这人割裂地扮演着完全相反的两个角色。
白日里是背负与妖族血海深仇的道宗宗主,到了夜里,他若无其事地走进境阵,又做回几十年前那个受人嫉妒排挤却浑不在意的天才师兄。
有人以袖掩面,无声叹出一口气。
张庐香和为首那人对视,半天也未曾喊出那一句「师兄」。
这里不是思过崖上的境阵,他不能变成少年模样,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林悯生望着对方,满腔的话涌到了嘴边又淹没无声,连痛斥和诘问的力气都没有。
埋没降妖杖的碎石纷纷化作齑粉,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探入灰**末之中,将降妖杖重新握紧。
纪风绵扶着李道先一步一步从坑底走出。
降妖杖抵在张庐香后心,金文如锁链捆上他的脖颈,他不曾动弹,只是看着林悯生一语不发地转过身,领着道宗亡魂漂浮离开。
李道先的声音极哑,喉中血腥浓重,吐字都异常艰辛:“宁虞和邪神不一样,所以我与你……也不一样。”
原来……
原来当时宁虞被黄道剑钉在降妖塔前,是这样痛。
绝望、痛楚、悲泣,他当时未能接住分毫,只是将自己的衣摆从对方沾血的手中抽出。
如今,全部还于己身。
——
州城之中依然是一片混乱。
众人尚在打斗之中,所立之处却土崩瓦解,猝不及防就栽进深渊沟壑之中,待他们御风飞出,却发觉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裂土或是下沉,被吞没进地底涌出的混沌之中,或是带着上头的屋舍楼阁飘浮而起,像一座座悬空之岛。
这异动不仅出现在京州,整个苍洲都在剧烈震荡中出现混乱颠倒之相。
流云委地,海水倒灌,高山坍塌陷落,江河激荡涌入天空。
天地失序,是灭世前兆。
仙门弟子先前打斗时就耗干灵气,全凭所带灵珠灵玉来填身上的窟窿,已是强弩之末,不少人从半空坠落。
云宫羽族纷纷现出妖身,翼然而起,将他们全部接住,振翅旋身,避开空中横飞的木石,寻着较为平稳的浮空之地将人放下。
众人正寻落脚处,忽见穹顶之上旋开一个巨大的青蓝法阵,笼罩整个京州,光华万丈,将底下每一张人面都染上莹莹蓝光。
妖族和魔修以为那是观音设下的术法,一个个如临大敌,还是道宗弟子率先认出了本门阵法独有的阴阳双鱼,他们面面相觑,眼中都是惊诧之色。
凡是有阴阳双鱼作引的阵法,都是道宗祖师所创,是本门秘法,诸如降妖塔的封塔之阵,是弟子们必须要修习传承的阵法,而眼前的这一个,他们竟然见所未见,闻所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