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周围都是人,宫棠已经一脚踹到他的膝窝上,让他先行一步去拜那见鬼的观音去了。
容小淳扭头四顾一圈,众人都只是踩上莲瓣就不动了,她问了一句:“跪吗?”
李道先不答,他仰头看向天际,除却神像和仙官,便只有流云,一个人影也没有。
早知道还是让纪风绵带话了,看这样子,他是等不到宁虞来了。
左侧有光芒骤放,是一人率先跪到金莲中,既然开了头,其他弟子陆陆续续便也跟着跪下。
片刻后,场上只剩下这五人僵立着,像是听不见催促的鼓声,也察觉不到压在他们肩头的满场目光。
宫棠看向高楼之上,捉到鹿梦那双浅灰的眸子,她扯了个笑,回了容小淳之前那句话:“事已至此,还能如何?一起吧。”
霍惊澜叹一句「大丈夫能屈能伸」,而后低下头,打量了两眼脚尖前的莲心,说是莲心,其实是一垫蒲团,方便他们行跪拜之礼。
金莲的花叶跟着张开,像是迎接这些修者。
霍惊澜一掀衣摆,双膝重重落了下去。
下一瞬,舞雩台后侧观礼的众弟子窃窃私语起来,眼中是惊愕和不解,就连高楼上的各位宗主也变了神色,目光凝重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这气息像是魔域九川,不,不对……不只是九川的魔气!”
“是魔域的来了吗,这般修为,难不成是螣蛇或者食月天狗?”
一团无形的气流托住霍惊澜的膝盖,阻了他下落的趋势。
不仅仅是他,欲跪的五人都是这般诡异的姿势,双膝弯曲在半空,要落不落。
金莲的脉络之中爬上黑色,迅速侵染了整朵莲花,眨眼之间,花叶枯萎蜷缩,凋零在地上,风一吹便被卷成了一捧灰,纷纷扬扬飞上了天。
所有人都被气流托着站直了身,就连先前跪下的人也被强硬地拉拽了起来,重新站定在舞雩台上。
“谁都不许跪。”
听见这一声,霍惊澜等人都是猛然抬头,胸膛中的心脏重重跳了两下,这一瞬间连血液流淌的速度都快了起来。
天上仙官也跟着停下手中奏乐的动作,转头四顾,铜铃大的双眼在人群中搜寻着,想找出打断仪式的那人。
白虹贯日,像是天穹开裂,被撕扯出一道逼仄的缝隙,倾泻出红白二色交织的长河,像是有仙人高立曜日之上,抛下煌煌两袭织锦,让其垂落人间。
高楼之下的百姓看得痴傻,不自觉伸出手,想捞一把天河。
直到凤鸣贯耳,他们才恍然发觉那根本不是神仙的柔软锦缎,而是长风之中裹着烈烈焰火的白鸿。
凤鸟长颈之中是两柄飞剑,这把戏仙门弟子九年前曾在琅台山的三春大比时见过,如今再见,已经远远胜过当年。
观音脚下莲花骤然脱出,飞至它面前,花瓣旋转如刀。
莲心处的鬼差如水沸腾,在瞬息之间膨胀如蔽日阴云,张开血口咬向白鸿。
不仅舞雩台上的仙家弟子瞳孔骤缩,连台下的百姓也莫名跟着紧张起来。
白鸿被鬼差吞没时甚至未发出一声惨叫,恍若刚才的惊艳场景都成了昙花一现。
容小淳不可置信道:“它吞了双飞剑?”
李道先眯起眼看着空中鬼差仰首吞咽的姿势,断言道:“不可能。”
道宗以降妖除魔为己任,他自然知道一丈山有一本杀邪佛的《伐阎经》,是以恶制恶、有违正道的禁书,双飞剑上火焰分明是大煞之象。
“如果没有看错,宁虞剑上的该是杀生业火,这火,谁也碰不得。”
像是映证他的话,鬼差口中有火星闪动了一下,熊熊大火顷刻席卷它全身,顺着它一路烧向观音莲。
鬼差被观音决然剥出莲花,成了京州头顶的一片火烧云,它惨叫着被撕裂成千万片余烬,落到百姓的头上和肩上。
剑尖像是噙着一枚星,隔着莲花指向慈悲相的眉心,挤攘在莲心中的其他鬼差不自觉地避其锋芒,它们在莲花中游动,警惕地望着剑身上的金红焰纹,生怕下一刻就有烈焰腾起。
身着白衣的人悬浮于空中,两袖如翼,随风而动,他身后便是恶鬼燃尽后的飞烟。
霍惊澜一直绷着的两肩松落下来,他忍不住笑出声:“整得还挺有排场。”
宫棠手臂一扬,朝他丢过去一样东西:“看样子是不必等下辈子了。”
霍惊澜接过钱袋,往衣襟里胡乱一塞:“怎么这么轻,这才几两银子?你可别驴我。”
高空之上,一人一佛对峙。
双面观音重新将莲花踩到脚下,无惧无畏地将面容暴露在利刃之下。
两侧击鼓的仙官渐渐朝着中央围拢,将八方退路全部堵死,红漆鼓消失,青铜人手中的鼓槌高高扬起,成了利器,随便一下就能砸得人肠穿肚烂。
仙官高大,神佛更高大,衬得人影渺小,如蜉蝣撼树。
宁虞与慈悲相那双金瞳相对,透过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将话说给了另一人听:“剧情所设定的邪神原本只有一位,而非子母双生。我曾见过你于忘川之下的那具肉躯,被无名剑斩断手之后,是借来他人尸躯重接断臂。”
“怒目观音却不一样,它的八双手臂能真正重生,只是因为要供养你,邪神修炼不足,至今仍保留着稚儿的心智,因而降妖塔中,它复生的速度远远不及灵芝。”
“千面狐妖说,观音有一颗凡心,但是邪神脱离六道之外,何来的凡心?”
宁虞手腕一沉,剑尖指向对方左心口:“是你将己心剖出,献给邪神,与它合身为一,才弄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慈悲相唇角勾起出一个微不可察笑,即便被对方叫出了名字也毫不慌张,像是早就有所预料。
“我所言,可对?唐楼主。”
慈悲相舒出一口气,声音渺远而空灵,如仙钟奏鸣:“张宗主夸你可不止一回了,小鱼儿,如今就连我也羡慕李门主了。”
两人之间落下一道结界,外面的人听不见二者的对话,只能看到宁虞被山丘似的几尊铜像包围,他立于其中,长剑大逆不道地指向救世观音。
百姓见了这场面焦灼不已,骂声四起,唾沫星子横飞。
“魔修宁虞,扰乱大典,岂可容于世?”
“那可是救苦救难的观音,此子其心可诛啊!”
“苍洲当真是要断绝于此了吗……”
长短两剑,是那位闹得苍洲风雨飘摇的魔修,在三春大比中杀仙门弟子,在梧州开降妖塔引众妖出逃,如今竟然敢打断请神宴,剑指救世神佛。
魔修妄图灭世,人人得而诛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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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慈悲相问:“宁虞, 你难道就甘心吗?”
甘心永生永世地困在他人所掌握的世界中,甘心被无形的手推着走向苦难和分离,甘心将自己全部的情感交付给一个最终会离开的人吗?
“日夜难寐, 百般思索,”宁虞坦言答道, “皆是不甘心。”
它迎着渡尘的剑锋朝前一步, 任由剑尖戳在它眉心,沁出血珠又迅速凝住,像是一点朱砂, 金瞳牢牢攥着长剑的主人,一眨也不眨。
声如耳语,字字句句都令人血液沸腾:“天地不仁,那就改天换地, 你难道不想和灵芝厮守吗?”
观音成神, 苍洲复生,它杀天道,重构世界秩序, 灵芝再也不用走向灭亡,宁虞甚至可以和他一起长生得道, 登临仙途。
宁虞静静望它半晌, 手中的剑岿然不动,问道:“那他们就甘心吗?”
霍惊澜会甘心吗?
被仙门送上舞雩台的三千弟子会甘心吗?
一丈山裁纸作花的佛修, 被埋藏在青山下、黑海中的青铜尸, 变成血水了无痕迹的仙门弟子还有苍洲百姓……
他们都能甘心吗?
杀了那样多的人, 让苍洲如堕地狱之中, 看遍地都是尸山血海, 这样换来的解脱, 真的是解脱吗?
“欲成大事,总要有所牺牲,你师父将你教养得太善良,也太软弱。”
“要踩着他人的尸骨才能登天,软弱无能之辈是你才对。”宁虞轻笑一声:“为了众生解脱,说得冠冕堂皇,可让众生痛不欲生的也是你。”
慈悲相平静道:“就算少了这三千凡仙,我亦能成神。这一回,你也带灵芝来了吗?”
宁虞眼神凌冽,斜肩错身,避开身后落下的铜槌,雪白衣角转眼就被风刮远,渡尘欲追观音而去,却被仙官团团围住。
舞雩台上白玉石柱根基不稳,骤然倾倒,砸成碎片,仙门弟子转头四顾,他们面面相觑,眼神俱是惊慌不定,心中不祥的预感升腾而起。
京州百姓脚下地面轰隆隆震动起来,有房屋倾颓,倒在地上,激起尘灰一片,甚至压住了不少人,惨叫被闷杀在砖瓦之中。
上章阁率先反应过来,原本镇守在红楼之上的弟子脚踏飞檐,在剧烈的震荡之中稳稳跃过一条条街巷,朝城中倾塌的地方迅疾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