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走就赶不及了。”
舞雩台前的红色的高楼像是一道线,将京州切成泾渭分明的两半,外面是满地俯首跪拜的百姓,人山人海填满每一条街巷的空隙。
一丈山的佛像前空空荡荡,就连留下传说的石佛也无人跪拜,所有的信徒皆来到邪观音脚下,连眼神懵懂的稚儿也被拉着跪下。
老者伸出脏污的手在衣摆上擦了擦,将缝在衣襟里的巴掌大小的双面观音画拿出来,小心合拢在掌心中,他俯首叩拜,磕得头破血流,眼角的皱纹被泪水填满。
神佛若是见了这般虔诚又可怜的模样,怕是也会于心不忍地掩面叹气。
一丈山的佛陀不显灵了,画在纸上的,雕成像的,刻在木珠、木牌上的,都是双面观音,上章阁烧不完,也毁不尽。
一个慈悲,护佑人们长生不灭,一个怒目,斩尽天下一切妖魔,成了人人抓握的救命稻草。
角落里挤着的女童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跪拜,片刻后睁开眼扭头问身后面容憔悴的女子:“娘,神仙真的会保佑我们吗?”
她伸出干枯的手摸了摸孩子的发顶,因身体虚弱,声音轻到不可闻:“囡囡,你忘了你爹爹跟你说过的那个故事了?讲剑仙的那一个……”
女童回忆一阵,点点头:“记得,爹爹说,很久之前,也有这样艰难的时候,保佑我们的不是神佛,而是是修士们。”
说完,孩子望着自己合十的手,露出不解之色:“那我们在拜什么呢?”
女子望着头顶苍茫的天,视线所及,空空如也。
他们在拜什么呢?
百姓都在拜观音,可是为他们而死的却不是观音。
是因毒化作一捧又一捧血水的蜉蝣谷医修,是冒着风险从苦难之地拖出一个又一个幸存者的长吉门剑修,是为了省下两口粮食而活活饿死的上章阁弟子……
百年前护着苍洲的是他们的父兄与师长,如今轮到了他们。
从来不是什么观音。
女子收回目光,合十的手抵在眉心:“求你爹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我们母女俩,也保佑他们,全都平平安安。”
家园消亡,山河破碎,但愿所有人都能够安然度过劫难。
舞雩台上,仙门聚首。
主持仪典的修士本该由仙门推举选出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而怒法观音初次降临是在道宗,这次便干脆由张庐香来担此任。
请神宴的仪式比祈福的祭祀来得简洁得多,没有条条框框和繁冗琐碎的规矩,毕竟观音所要的只是三千凡仙,与其说是献礼仪式,更像是一场交易,拿人命换人命。
宗主长老们依次给观音上香,与楼下面色虔诚得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的凡人不一样,他们神情各异,无一人眼中带着信服,只将表面功夫做到了位。
面容肃穆的李藏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一改先前哈欠不止的困顿模样,躬身时口中甚至念念有词,对着上天拜了又拜,紧跟在他后头的几个长吉门长老也是容色虔诚。
百来个仙门尊长,只有长吉门的是这副做派。
红楼高可通天,每一层都站着供香结束后的长老们,蜉蝣谷和鸱金宗是前后脚下来,再往后便是玉屏宗和长吉门。
徐凭花微微侧首问道:“这是在念什么,你听见了吗?”
霍冈忍住掏耳朵的冲动,嘴角抽了抽:“老李头说,长吉门的列位祖师爷在上,琅台山被毁都是出海瘟神造的孽,千万别骂他,要骂就骂台上供着的这个王八龟蛋,最重要的是,祖师爷要是在天有灵,麻烦保佑……”
“保佑剑修们平安无事?”
霍冈还没来得及回答,后面下来的玉屏宗宗主鹿梦一言难尽地接了话:“保佑剑修们个个发大财,早点把弟子们在外头掀房毁楼欠下的债还清。”
徐凭花真是一点都不意外,完全符合李门主一贯的行事作风。
这一打岔倒是让她素来沉重的心情轻了一瞬,三人面面相觑,眼中都有无奈的笑意。
供香之后便是祈请观音显灵。
各派尊长立于高楼之上,以指为刃,割开掌心,舞雩台上众弟子跟着照做,血珠汇聚成线,连接他们的手掌与青铜像,好似观音用这些红线牵住了所有人。
血光没入青铜身,像是雨水沁入土壤之中,让原本单薄的颜色变得浓深起来,像是空壳被灌注填满。
日光穿过层云,一道一道浇注其上,宛若神迹。
佛像沐洗其下,散发出润泽的光,连双目都有精光透出,诡异地活了过来,铜身剥落,露出里面鲜活的色彩,眼珠子狂转不止,脚下踩的莲花浮沉旋转。
对着京州百姓的那一面的华莲净世观音睁开双眼,像是见到民间疾苦,它竟缓缓垂下两颗泪。
红楼之外万众哗然,叩首祈求如沸水滚起,甚至有人大哭大嚎着朝这边磕头爬来,若不是上章阁弟子列位于前,维持秩序,这些百姓就要互相踩着肩膀搭成人梯爬到楼上来。
最后便是献仙礼,三千弟子,各门各派都有所出,宗门首徒当为表率,否则难以服众。
第一批弟子从众人中走出,拢共三十三人,每一个都是众人熟悉的面孔。
鸱金宗霍惊澜、玉屏宗宫棠、蜉蝣谷容小淳、长吉门沈抱枝、衔月族长亲弟孟忍冬、鼓楼秦放……就连李道先也跟着一并出列。
几十个人并肩而立,站在广场中央,与浮到空中的那尊神佛遥遥相对。
汉白玉之上凭空开出金色华莲,圣洁不染俗尘,三十三朵,与人数相对,朝着弟子那一边的花瓣微微垂落,似是邀请。
三千凡仙跪坐金莲,自断经脉,死后会化作观音座下使者,归于长生道,从此死生无忧。
第98章
舞雩台上空, 万顷天光俱落在神佛身上,它身侧两边出现七八仙官,奏的不是丝竹管乐, 而是铜锣之声,各个身材魁梧, 小山一样压在众人头顶, 怒目圆睁,如同镇恶罗汉。
红漆鼓,青铜人, 声声摧得人心如潮。
徐凭花的目光掠过容小淳,眼中掩下淡淡的哀色。
她没有成亲,也没有诞下子嗣,只有两名亲弟, 一个因罪孽深重被关入西海地裂, 另一个出走蜉蝣谷百年,救过人命千千万,不敢求回报, 也不敢回家,只是为了偿还前者欠下的债。
徐佩兰离开时, 徐凭花也只有双十年华, 医书尚没完全背熟,就要被一把胡子的长老们喊一声谷主, 她曾在蜉蝣谷的紫藤树前发过誓, 一定会做一个好谷主。
结果呢, 于亲弟, 管教无方, 于山谷, 守护不力,于小淳,师恩难继。
到头来,竟是她高看了自己。
徐凭花手中的拐杖一动,挂在上面的葫芦便撞在了木杆上,将顶层所有宗主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她旋身转向张庐香,目光中并无怨怼,容色沉静而威仪:“这三千人,是仙门的将来,也是苍洲的将来,经此之后,苍洲至少有百年衰弱,一切都要从头再起。”
观音承诺会解苍洲苦难,让天地之间灵气蓬勃,万灵生生不息。
仙门原本打算效仿先辈,如百年前那样,由各门各派的尊长舍身,为小辈换一个清净山河,只是当初苍洲一难,许多门派尊长离去致使道法永远失传,修者仙途黯淡。
仙门大会时,是鸱金宗的霍惊澜连同各派首徒,共三十三人,跪在殿外,自请去做那三千凡仙,众宗主沉默之时,第一个点头的是他父亲霍冈。
徐凭花眸光清明,像是看透什么:“张宗主,所有的一切与苍洲相比,都不值一提。”
张庐香一言未发,也转头看了一眼舞雩台上背脊挺拔的李道先,张清将张庐香捡回道宗,而他将李风劲捡回道宗,挣不脱的循环和命运,终要结束于此。
“谷主放心,如今的一切,皆是为后世开路。”
所有人都会得到解脱,都能真正地活着。
广场之上,三十三人谁也没动,只是看着眼前翩跹的莲花,花瓣流光皎洁,像是仙家圣器,虽说将要自绝的是他们,但是这几人间的气氛反而比高楼之上松快许多。
霍惊澜嗤笑一声:“整得还挺有排场。”
“莫要点破,让观音多没面子,毕竟它弄这场面也不容易。”宫棠抱着双臂,搭在胳膊上的指头敲了敲,这响动让她左侧那人微微移眼看来,她顺势问道:“对吧,李师兄?”
李道先不置可否:“降妖塔开时,倒也没有这排场。”
容小淳也忍不住插嘴进来,和他们一起说小话:“外头传得神乎其神,说观音显现神通,平万妖之乱,不论怎么想,那排场都不可能小吧?”
李道先顿了顿,答道:“如果它被花妖按在墙上打也算是排场的话,那确实不小。”
沈抱枝想起那些沸沸扬扬的传闻,还有山门外的「魔头故居」四个字,他偏头冷笑一声:“就凭你们道宗颠倒黑白的工夫,没将它当场打死还真是京半月失手了。”
鼓声催促,众人止了话头,纷纷上前一步,抬脚踩上垂地的花瓣,如登仙梯。
霍惊澜面露遗憾:“宫师姐,你还欠我酒钱,下辈子记得还,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