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觉恍然回过神来,先前释空所说的「瞧着呢」,不是他在看着,而是玄明师兄在看着。
京半月穿一身黑衣,脖颈和手腕露出覆伤的白布,上面有暗褐的血迹,沾了满身凶煞妖气,眼如沉潭,目光转向李藏离开的方向。
玄觉隐隐窥见地底钻出的怨气与凝为实质的恨意盘旋在他脚下,像是恨不得啖他肉饮他血,将他也拖入地狱。
不再是一丈山不避风雨的世外灵芝,也不是琅台山被宁虞牵着走的小七。
玄觉想问宁虞,也想问师兄。
为何都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释空却像看不见大徒儿身上的邪气,点了点佛像的残骸:“怎么说也是因你而起,等师弟们清点过后,你自己算算,要抄多少卷经书。”
京半月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没有反驳自己已不算一丈山的弟子,他低头捡起地上的木刺,用指腹蹭了蹭上面一抹细长的红。
宁虞自己都没注意到手背被划伤了。
释空走出几步,忽又回过头,补了一句:“你上一回窃了藏经楼里的禁书,记得早日还回去,不然守楼的弟子发现书丢了,要吓坏了。”
住持走后,京半月从衣襟里摸出一本沉甸甸的书册放进玄觉手里,转身朝着后山走去。
玄觉低头一看,是《伐阎经》,被封禁在藏经楼里的邪典,讲的是如何造业杀生以补益自身,或是炼化红莲恶鬼供己驱策。
“爱别离,怨憎会,师兄并非不明白。”
京半月的脚步顿住,转头看向玄觉。
玄觉幼时不识字,时常捧着佛经到后山,安安静静地等着,等玄明睡醒了,便上前来问,书上这一句有何典故,该作何解。
这六个字,还是玄明教的。
玄觉这一回想问师兄,求不得苦已尝够了,为何还要放不下?
只做后山那颗不问浮云世事的灵芝,想睡时倒头就睡,渴了就饮河水,暑时去山林间纳凉,寒时来寺中寻炭火烤手,这样难道不好吗?
为何一定要归俗?
他顿了半天,最终还是将邪典收起来,只说了一句话。
“花树还开着,雪太大了,住持让我给它支了个棚子。”
那人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的一句话,他说,多谢。
如今正是流火的时节,湟州无雪,荒凉与寂静却更胜雪时。
宁虞没有去云水寺,而是先去了那一处石壁。
他仰头望向石佛,一如当年。
佛面上的豁口相当醒目,无论佛修们如何用膏石修补,第二日总会恢复原样,就像一道不会愈合的疤痕。
从那以后,他便再没有拜过神佛。
“住持,”宁虞没有转头,注视佛像,话却是对走到身边的人所讲,“百年前,苍洲大难,云水寺的佛子既然以身纳毒,让苍洲命脉得以延续,也让所有人不得解脱,他是功,还是过?”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11 20:57:04-2022-09-12 21:21: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软、镜墨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释空没有回答宁虞的问题, 反问他:“万灵生来皆苦,如此,是活, 还是不活?”
两人并肩而立,都没有再说话。
既然为救天下苍生而选择离开云水寺的那一日, 石佛凭空落下一滴泪, 成了茶楼话本里被念叨的一段,后世常常有人争论这泪是流与谁的,是为苍洲还是为既然, 是喜还是悲。
世人不知道,或许就连那一滴传说里我佛流下的泪,都是天道刻意为一丈山添上的一笔,并非来自于神佛的慈悲仁心, 只是为了让既然的舍身增上悲壮色彩。
苍洲就算有神明, 也是天道下的一颗颗棋,神界的诞生与陨落不过是他们随心推移手中棋子。
就连月神和恶鬼的故事也是早就写好的,恶鬼消亡, 月神永困无间幽冥,成了难平的一曲, 不忍心他们分离的只有民间的百姓, 在传唱的故事里改了天道的设定,说月神与恶鬼最终相守。
天道想要一位可堪大任的仙门宗主, 轻轻巧巧地写下「灭宗」, 道宗思过崖上满山拥挤的亡魂至今仍活在旧梦里, 追赶打闹, 混着月试, 偶尔也幻想自己能成为一代天师, 实际上却连日光都不得见。
天道想要一场风雨飘摇的劫难,百年前就逼得蜉蝣谷的医修成了瘟神,哀鸿遍野的惨象被他们一笔带过。
天道想要一颗救世灵芝,便在京半月身上加诸了万年的孤寂与忍耐,让他寒来暑往地等着自己赴死的那一日,不知疼痛,不知甘苦,只是一味地等着。
湟州如今一块绿地都没有,连鸟鸣都听不见,也没了撞钟之人,安静如坟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腐臭气息,埋没其中的尸体不知凡几,化作血水之后除却臭气,再也留不下什么。
小沙弥都被送去了瑶池仙山,和玉屏宗的修士待在一起,那里有仙鹿守着,比一丈山要安稳得多,其余的佛修一部分留在了寺中,另一部分不知去了何处。
释空没有问宁虞为何不去蜉蝣谷找长吉门的剑修,而是来了一丈山,他只是将人领回了云水寺。
宁虞的住处便是玄觉隔壁的禅房,幼时他和京半月一起住过的那间,里面堆满了佛经古籍,一本又一本,上面的字迹都是宁虞所熟悉的,全是释空罚京半月抄的书。
书页中夹着纸条,上面记着被罚的缘由,桩桩件件,都与宁虞有关。
京半月来还伞时,宁虞威胁他,若是将自己丢下,住持定会罚他抄书。
他没有丢下宁虞,却也抄了万万卷经书,做了一笔亏本买卖。
宁虞拿着佛经,坐在窗畔翻着,遇见不懂之处,便拿着书去问玄觉,后者一一为其解答。
玄觉说话的方式同京半月一样,言简意赅,宁虞听着会出神,思绪飘到妖域之中,想起自己离开前,那人熟睡的样子。
待到第三日,宁虞拿着书卷从玄觉房中撤出,却被他叫住。
“宁虞,要去后山看看吗?”
后山所有的树全都死绝了,只剩下一群佛修。
身染毒疫的人会自发前往后山,带几件僧衣和经书,其余也没什么要拿的了,他们和往常一样,念经诵佛,目光温润平和,不似在难中。
玄觉推开柴扉时,后山的佛修听见响动,回过头向二人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有一些靠坐在树干之下,双眼闭合,无声无息,像是睡着,只是裸露在外的皮肉已经开始发烂,脓水混着血水弄脏了身上的僧衣。
云水寺一日比一日安静,人也一日比一日少。
宁虞望着那一株十六京,有些发愣,十六京在焦土之上开出红色的花,一朵又一朵,招摇热烈。
一名老僧伸出干枯的手,佝偻着背,费劲地去够头顶的枝杈,边上有弟子见状,走过去替他压下枝头,老僧便从袖中颤巍巍掏出一片红,系了上去。
原来是裁纸作花。
玄觉道:“他们说,这样便不算是谢了。”
整个云水寺就活了这么一棵树。
枝头热热闹闹的,为何不算是活着呢?
宁虞问了玄觉那样多的问题,读了一遍又一遍的佛经,却还是读不通那些晦涩深奥的句子。
他是剑修,不是佛修,既然读不通,那便不读了。
宁虞望着花树上的红色,想起道宗结缘礼那天,张庐香和林悯生并肩站在夕阳下,目送红妆的新娘被道宗的师姐牵着送入正殿之中。
林悯生看着新娘的背影,张庐香看着落到师兄肩头的红霞,像是红盖头,他喉头一动,那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他想问对方,要不要和自己结为道侣。
只是没来得及说出口。
天道或许自己都不知道,笔下的人物早就离开那些设定,真切地活着,那样努力又热烈地活着。
宁虞转身看向玄觉:“我来,是想问云水寺借一样东西。”
《伐阎经》最初讲的其实是非天道的一位阿修罗王为了追杀邪佛阎多楼而造下累世恶业,堕入地狱道后借自身业火与其同归于尽。
后世有恶徒觊觎阿修罗杀佛的力量,效仿修炼,往其中增补了许多邪术,业火红莲与鬼奴只是其中的一页。
“我要重新炼剑。”
鼓楼和其他仙门不一样,不落在青山平野之上,而是藏在唐扩的阵法之中,灯州出事之后,整个阵法便被迁去了京州。
京州即使有上章阁和鼓楼庇护,可落脚的土地却也一寸一寸地减少,环绕州城的庞大结界以肉眼可见地速度朝里面收缩着。
弟子们日夜奔忙,只要是能用的傀儡都被调用了起来,闲下来的人傀只有唐楼主的那一只。
穿着玄衣的男人将袖子挽到上臂,他坐在轮椅上,行动多有不便,只能将盛着水的铜盆,搁在自己的膝盖上,探手试了试水温。
青年用脚尖勾过凳子,坐在唐扩面前,思索片刻,将手搭上了对方的轮椅,而后俯身过去,静静看着水面映出自己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