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温和赞叹的目光遥遥向陈子虞投来时,他还怔着,不敢想象这等幸运真降临在自己头上——
一位本在侧阶默立着的侍女缓步上前,将云棠选中的那一册自绢布中抽出,先呈皇帝看过,又叫御前令确认,然后手腕翻转将薄绢在堂下众人面前展开。
一个在陈画史眼里可爱至极的红色小梅花章就印在自己那幅长河卷的左下角。
还未待陈子虞陷入狂喜,皇帝摸了摸小猫的脑袋,直截了当地给出了更大的甜头:
“朕先前听闻,陈卿亦擅描画鸟兽。”在巨大的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下,黎南洲了解朝臣比他们了解皇帝得多。
堂下这群人并不受看重,皇帝却仍称得上对每一位了如指掌。来历、家庭、人际关系、表露出的才华和性格,等等等。
但下位者并不会因统治者对自己长处的知悉感到惊惶,陈画史当下只觉得激动。他微微仰起头,翕张着鼻翼,似乎已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只听君王继续道:“区区一个敬典图的画史,倒委屈了陈卿。既连祥瑞都认同陈卿主笔的长河卷,”君王略作沉吟,煞有介事的看向小猫,好像是在征询意见:
“秋祭礼后,东城文鸢墙上的祥瑞降世图,便由陈卿参与、作其中的一位主笔吧,祥瑞以为呢?”
……
文鸢墙!!
不单是陈子虞,这一刻,堂下那一干官员全都被镇住了。
能参与文鸢墙的主笔,便是阁臣在此,也未必就不动容。
这一面坐西向东的巨墙可以说是横贯了大梁的历史,其名在全天下广为人知,上面的刻雕数十年才更换一次,从来只有本朝可堪光耀史册的大事件才能录于其上。
先帝在时,就未能动得了文鸢墙。那上面的刻雕至今还是圣教屠灭祈风宗的内容。
是了,祥瑞天降一事,也确然算大梁近百年来最光耀的场景了。
陈子虞此刻甚至能感觉到扎在自己背上的嫉恨妒羡。但他也无从理会了,他只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云棠。
——文鸢墙。
说来也巧,猫崽不久前还真听闻过别人说起这面墙,那是明续收镜子时谈到祈风宗的闲话,无意间带出的。小猫路过就听了一耳朵,听完便忘了。
但云棠这段时间整日跟黎南洲待在一起,他印象里好像这人从未跟别人说起过这个想法,此时说来,连毛球也觉出几分石破天惊。
小猫看着满脸放光的青年画史,轻轻「咪」了一声。
这小小的猫咪奶音在陈子虞听来简直如天籁一般。而皇帝紧跟着那一句「咪」声便缓缓颔首,言称大善,说话间就把文鸢墙主笔一事直接确定下来了。
——看来这神兽不单单是神兽,还是一条升天路啊。
诸位小官此刻心里全是这样的念头。
而这还没有结束。云棠起身在长幅前来回转了一圈,又在另一册前面停住了。
小猫爪子再次在众多道紧张的视线里慢慢举起来,这回选中的是一幅墨书,上面的笔法确实比较符合云棠的审美,他又在绢面下角按了半个浅些的手掌。
文鸢墙的主笔主书位置都珍贵,这一次黎南洲倒没有轻易给出去了。
不过皇帝金口一开,也让第二个幸运儿能参与进文鸢墙的刻雕。
这也算天降之喜,那个侍郎是个没什么家世背景的出身,亦不在黎南洲先前给出的人选当中,此刻人都激动得有点发懵。
侍郎跪地叩谢时,也突然来了一点灵光。言称自己心里若有所感,今日回去便要将殿中轶事刻成竹雕。
“神兽极欣赏二位的才华,”在诸人最后告退离殿之前,皇帝似乎觉得先前的优容还不足够,“后日秋祭礼,一早巡城时,陈卿和米卿便跟在第二列队,陪在朕与祥瑞身旁吧。”
不提这一个个惊雷砸得这一批进殿面圣的朝臣如何恍惚,他们退下之后,黎南洲却是终于松了一股劲,他缓缓向后靠在椅背上,显见是感到有些疲惫了。
小猫还能窝在他怀里睡,皇帝从午歇到现在,除了晚上用膳那一会儿,几乎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而此时夜色渐深,还有人等在外面候见呢。
云棠抬头瞄他一眼,也觉得黎南洲今日颇为辛苦。于是小猫轻轻跳到了皇帝身上,先用小鼻子贴近他嗅了嗅——这是猫亲近安慰的意思——然后软绵绵地靠着男人摊开的手掌躺倒了,让皇帝拢了满手细柔的毛毛。
殿内一时间没人再发出声音,他们安然于此刻的短暂空闲,只烛光摇摇。
在这种舒适的静谧中,黎南洲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猫崽的软毛,缓缓开了口:
“云棠——刚才那群人,想来应该在持续一炷香的时间内都感到很愉悦、幸福、激动,而这种心情是因你产生的。”皇帝低头注视着小猫,某种目的在他眸光中简直明目昭彰——
“他们提供的——能量,大概有多少?”黎南洲说到这里还顿了顿:“是否能支撑你待会回寝阁后再次化形?”
小猫在他的注目下抖了抖耳朵。
原来黎南洲方才所为的动机还有第二层——这确实是猫崽没能想到的。
原来这傻帽还会做实验了?
第52章
这一晚, 清平殿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朝官,而最后一位被引进堂内的却是道窈窕的身影,头戴兜帽, 面目在帽檐阴影下模糊不清。
彼时小猫大人正被皇帝掬在怀里洗爪子。
黎南洲方才就一直想做这件事了, 但是老实窝了一天的云棠到夜色渐深时终于待不住,在陈子虞等人走后就自他身边蹿了出去,在偌大的清平殿中疯狂跑酷了很长时间。
于是各自忙碌的宫侍隔三差五便见到身边掠过一个模糊的白毛球。
有时候还被小猫突然蹿到面前轻轻地拍一下, 这种让他人无法理解的行为——其实云棠自己也说不出缘由。就只是幼生猫崽奇怪的小脑袋想要这样。
说起来,云棠化为人形的两次倒表现得挺文静的——黎南洲垂眸想道。不过是放了场火, 顺便将阮英环老底抄了。
只是比起「猫」的形态, 小东西化形时似乎更生涩些,现在皇帝回忆起先前两次——应该是三次、见到云棠人形时的细节,只觉得他无论行动还是说话都有点不大熟练, 更保留了许多「猫」的习性, 想必还要慢慢去教导。
此刻被他牢牢拦在手臂内洗爪子, 小家伙倒是没有挣扎,只是他一直坏心眼地玩水,把粉肉垫全都张开, 在小金盆里拍个不停。
这么一丁点的小爪子, 制造出来的动静也不小。亏得桌案上的杂物先前都已被侍人收拢干净,不然此刻就全要被浸湿了。
不仅桌子上一滩水,皇帝挽起的袖口也被水打透, 飞溅起的水花扑上黎南洲的鼻尖和侧脸,盆里的水都被云棠折腾得没剩多少。
毛球还往后仰头看看, 小模样又傻又坏, 分明是故意要拍水溅人的。
黎南洲捏着坏蛋的小毛脚, 轻启嘴唇,做了一个假动作,好像是威胁猫崽再淘气就会被咬爪子了。不知道云棠看没看懂,但小东西确实老实了一会儿,阮静瑶被秦抒领进来的时候,正见到小猫蹲在桌上的背影,一小团显得格外乖巧。
“陛下。”阮大姑娘摘下兜帽,在堂下盈盈一拜,很快就被上首的皇帝叫起了。
本该是彼此间有深仇的二人,这时倒不冷不热地寒暄了几句。黎南洲专注于沾取澡粉擦洗猫爪上的红泥,很长时间里都没有抬头往下面看,小猫忍不住地拧头去瞅,也叫男人轻轻地把猫脑袋转回来了。
“马上就洗完了,乖一点。”皇帝的姿态比先前见朝臣时自在很多,随口就像平素私下里那般轻声哄小猫。
阮静瑶又轻笑了一声。
听起来似乎她的心情还挺好——猫崽可是知道阮家整门闭府不出,从阮太后、阮国公到阮小姐的父亲都病了。怎么看来这姑娘像是没受到影响?
而她竟能深夜至此,看起来侍立阶上的明能明续也没有丝毫惊奇。云棠若有所悟,不知怎么的便想起先前阮姑所说的——要阮静瑶入住后宫。于是又忍不住想回头看了。
黎南洲见小崽几次想往后看,这份对外人的好奇可是先前从没有过的——云棠何时都对陌生来人不感兴趣,尤其是年纪大些、面色严肃的男子,小东西几乎听到声音就跑。
说起来,这小毛球好像从一开始就对年轻的女孩表现出格外的优容。对小桃更是十分用心,几次三番为白桃姐妹的难事奔忙。
皇帝忍不住眉头微蹙。
他湿淋淋的手在浅盆里轻轻一甩,然后抬起来又捧住猫崽的小毛脸,这一回他有点不容置疑地夺回了云棠的视线,还稍微俯下身,注视着毛球的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嗯什么嗯?
云棠突然有点想挠挠耳朵。但是他一只爪子还被男人抓着,再挠痒就站不住了。于是他一边抽前爪一边甩头,更多的水滴劈头盖脸洒向黎南洲。
黎南洲又不敢用力,就有点弄不住他,于是皇帝加快速度把这个过程结束了。等侍女递上吸水的干布巾,好叫皇帝把小坏猫抱到怀里擦爪子的时候,皇帝还无可奈何地轻声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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