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位相关的人物都采访完毕,裴涯絮将笔记本塞回去,起身抽了几张纸巾上前,轻轻塞进了抹眼泪的几人手中。她没能说什么,在这样的现实下说什么都是无用的,对他们而言,回忆大多开心,但这点回忆却要支撑起一生的想念,便只余悲痛。
温悯生垂着头,笔下的纸张有几处湿润,她眨了眨眼让视线清晰,拿袖口捂在眼睛上,揉了揉拿开,合上笔记本。
父亲提议去孩子的卧室看一看,温悯生跟在人身后走进门,首先入目的就是墙上挂着的那副巨大的中国地图,色彩极为丰富艳丽,这样尺寸的拼图对于一个孩子而言难度很高,他却凭着一腔热爱将每一块拼图都放到了它们本来的位置,一个也不少,最终构成了这样完整又震撼的画面。
稍稍走近些,在这副巨大地图的左下角,有人用红色笔端端正正写了八个小字:大好河山,寸土不让。
有人轻轻拉她的衣角,温悯生低头,抱着木头娃娃的小女孩正仰头看着她:“你们都是来找我表哥的吗?”
温悯生慢慢蹲下.身,摸了摸她的脑袋:“嗯。”
女孩道:“你们找不到了,他们都说表哥变成了一只老鹰,飞走了。”
温悯生道:“是,你的表哥在遥远的雪原上,他是最勇敢的雄鹰。”
女孩开心起来:“是的!他们说表哥赶走了想要害我们的人,他保护了我们。”
温悯生:“他之后也会继续保佑着你们的。”
“不!”女孩骄傲道:“以后我要保护他了!”
温悯生动了动唇,没能说出什么话来。她撑起身子抱住了女孩,摸了摸她的后脑勺,良久后,轻轻的嗯了一声。
和几人道别,受到了热情的相送,从他们家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在楼下的小公园慢慢踱步,经过一家大型超市,墙面上的巨幅广告牌正在被撤下,印着烈士面容的大幅画报慢慢升起。随着新闻的播出,从前只会出现在战友眼中的,被血与汗和融化的雪水覆盖的,那一张张年轻士兵的脸,终于也来到了大众的眼前。于是人们终于明白了,我们没有被汹涌的洪水摧毁,是因为有人已被泥水掩埋,那是滔天而来的灾难,是他们的生命与勇敢。
安葬着他的烈士墓园就在不远的地方,两人一齐走了过去,正巧遇上一队学生来参观,老师拿着小红旗,站在在最前方,挨个讲解着诸位英雄的事迹,孩子们在后面挤在一起,听得十分认真,眼睛亮晶晶的,脖子上系着鲜艳的红领巾。
天空飘起了小雨,却没人有躲雨的意思,他们依然伫立在原地,没有被影响到,一位孩子脱离了队伍,并没有偷偷离开,而是来到了其中一个墓碑前方,跪在地上,用手擦了擦上面的字迹。
擦完了之后站起来,对着墓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双目炯炯。
裴涯絮站在其中一个墓碑前,放下了手中的菊花,垂眸凝视片刻。他的灵魂不在这里,在那遥远的雪地上,他再也不用来人间,他将永远是大自然的孩子,永远自由如风。
雨丝连绵,天彻底黑下来了,陆陆续续有人过来送花,有成群结队的,有带着孩子的,有情侣两人一起的,也有自己过来的,
墓碑前的一小片空间逐渐连下脚的地方也没有。尽管人来人往,大家却都默契的安安静静,沉默着来,沉默着走,悲痛与惋惜化成抚在碑上颤抖的手,通红的眼。无数眼泪融入泥土,雨还在下。
站在最后方看了良久,温悯生衣服已经湿透了,晚风有些冷,尽管有心忍耐,还是控制不住颤抖起来,嘴唇有些泛白。
抬眸看了看裴涯絮雨幕中的背影,利落的肩线,从袖中探出的苍白的指。初见时就惊艳过的,瀑布般的黑色长发垂落下来,被雨水染的颜色更深。身上的衣服也被夜色浸的暗红,显得有些落寞。
她就这样站在那里,周遭隐在黑暗中,让温悯生也有些分辨不出时间了,下意识开口,叫出了裴涯絮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太小了,想要用些力气,喉咙却刺痛起来。
她忍住咳嗽,眼眶却毫无预兆的红了起来,明明是一伸手就能碰到的人,她却比谁都明白,碰不到,以后的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我们之间相隔的只是距离吗?
手机铃声打破了这样的寂静,裴涯絮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而后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这才从什么回忆里挣出来,动了动喉咙,看了眼手机屏幕,有些意外的接起电话。
回眸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后的温悯生,察觉她冷的有些发抖,皱了皱眉,打算快点结束这通电话带她回去:“有事快说。”
和从前的轻浮不同,任规的嗓音有些紧:“大佬...你欠钱的那个账户,名字查出来了。”
裴涯絮像是没听懂这句话,立刻呆住了,等反应过来之后,嗓子都有些哑了:“是谁?”
“大佬,我记得你是不是和我说过,你现在收魂的那个业务对象,名字叫温悯生?”
“是,怎么了?你快点直接把名字告诉我,别说其他的!”
任规咽了口口水,最终只是道:“你过来一趟吧,记得...将她也带上。”
第54章 往生1
广袤无垠的荒凉大地上,高楼大厦平地而起,川流不息的车辆带起流动的霓虹灯光,在死板僵硬的浅灰色血管中奔腾流淌。
裴涯絮在接到那通电话后就完全失去冷静,慌慌张张的带她回到了冥府,连归去来都没回,直接去了城市。
并没有听到那通电话的内容,却也知道应该是发生什么事情了,这一路走来裴涯絮的身体都紧绷着,似乎处于极为紧张的状态下。
温悯生想要安抚她一下,却被意味不明的眼光看着,她想解读那样的眼神,却发现越看越惊心,便只是跟在她身后,什么也没说。
裴涯絮最终停下的地方是冥府的银行,和人间一样,这里也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等办业务的人。
曲折蜿蜒的队伍里各种情态精彩纷呈,有高声喧哗叫喊的,有抱怨人多烦躁不已的,有因为相互推搡吵起来的,甚至还有因为主人一不留神松了手结果满地乱窜的宠物对眼青乌。
工作人员一身整洁的工作装,在柜台后打字到飞起,操着标准成播音主持的说话腔调在各种语言间来回切换。
裴涯絮站在大门前,在嘈杂的声浪里平复着呼吸,经过了这一路的疾驰,现在终于能冷静下来些了。
手掌还在颤抖,裴涯絮掐了掐掌心以保证清醒。
她想要往前迈步,双腿像是陷入泥泞里,沉重不堪,心脏也紧张的发痛。
这一路上她想了太多事情,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然而越发纷乱的思绪只会让她越来越烦躁,甚至连最开始的想法也找不到了。
但似乎也不需要去考虑那么多,毕竟今天之后,一切事情都会有个结果。
但愿这是能让她能够接受的结果。
做了几个深呼吸,她咬住了下唇,拉着温悯生准备进去。
然而刚进门便被拦了下来,贴在门上的两尊门神正在红纸上挥着大刀,威严的面容毫无情理可言,锋利的刀尖突破纸面交叉撞在一起,两道极为粗狂的嗓音重叠:“人类,不可进入。”
裴涯絮想说什么,温悯生及时攥住了她的袖子,低声道:“我在门口等你好了。”
裴涯絮目光复杂的看她一眼,见那两尊门神完全没有让开的意思,只得点了点头,将她带到人较少的空中通道里。不知怎么了,嗓音居然有些哑:“你可以吗。”
“我没关系的,”温悯生笑道:“就在这里等你好了,我一会儿在去附近看看,不着急,你去做你的事情就好。”
裴涯絮默然,温悯生看了看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吗?那天...”
裴涯絮看过来,在这样的眼神里,接下来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温悯生踌躇片刻,只是道:“对不起。”
裴涯絮忽然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唇角扬起,红唇间洁白的齿,这是见面以来她笑容最明朗的一次。温悯生被她影响的也笑起来,忍不住心潮澎湃拉了拉她的袖子。
裴涯絮垂眸看着她的手,眨了眨眼,轻声道:“不管是对不起,谢谢,或者其他什么,说起来都还为时尚早,等我回来吧。”
两人似乎各有心事,在人来人往的空中通道里沉默着相对良久。
裴涯絮看了眼外面的街道,摊开掌心,托起一团融融黑光,一张小纸片在黑光消散后出现在手心里,纸片表面有鱼鳞一样的微光闪烁,颜色浅粉。
她抬眸将温悯生看看,唇角多了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骨节均匀修长的手指翻动间,一只活灵活现的粉色小兔子落在她手心,靠近唇前轻轻吹了口气,忘川非常配合的在兔子脸蛋上烧出三处淡淡灰印,仿佛是点上了眼睛嘴巴,赋于她生气。
裴涯絮浅笑,将小兔子捧到温悯生面前:“这个拿着吧。”
在大山一样的作业和天蓝色校服间混迹多年的温悯生,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少女心这种东西,可低头看到这粉色小兔子的那一瞬间,左胸腔里那只名为小鹿的家伙便铆了劲的疯狂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