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手抱在胸前换了个方向,面对着门外,显然气的不轻。温悯生兀自忍笑片刻,伸手从柜台下拿出一袋糖果,放在了裴涯絮旁边:“这是我新买的,你之前绝对没吃过。”
裴涯絮怀疑的看过来一眼:“这是什么味道的?”
温悯生把糖袋往前推了推:“你尝尝就知道了。”
裴涯絮十分抗拒的后撤身子:“你上次骗我吃了黄泥味的蚕豆,我还没忘呢。”
温悯生一本正经:“允姨对你那么好,怎么会骗你。”
“...”裴涯絮还想继续抗争,却看见允姨眨了眨眼,轻声唤:“牙牙...”
“...我吃!我就吃一个!”
裴涯絮一把捞起那糖袋,猛的扯开,从里面摸出一颗,看外表依然是没什么奇怪的,不过她已经深刻知道来自这个女人的食物,口味和外表往往是两码事,甚至越好看的也许会越难吃,于是不禁犹豫起来。
感受到对面人的视线,裴涯絮动了动喉咙,已经说出了要吃的话,现下反悔只会折了自己的面子,于是只得屏住呼吸,硬着头皮吃了下去。
刚入口时没什么味道,只能感觉到来自舌尖与口腔内的压迫感,品久了甚至能觉出些甜。也许这真的只是普通的糖果?裴涯絮刚起了这个念头,下一刻从那糖果化开的辛辣感就直冲入脑海。
裴涯絮直接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抓起柜台上的茶杯就猛灌下去,半融化的糖果顺着水吞了下去。因为喝的太急,甚至被呛了一口,整个喉咙火辣辣的。
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抚在她脊背上,对面人笑道:“看来不太好吃,下次不买这个了。”
裴涯絮气不打一处来,扔下杯子就要往外走,温悯生赶紧将人拉住:“我想到要送什么了。”
裴涯絮停住脚步,本来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抱着胳膊又坐回了原位,正想问问她说要送什么,忽然瞥到自己刚刚喝水的那个杯子,似乎是允姨一直习惯使用的那个。
裴涯絮干咳了一声,抬抬眼皮偷偷看过去,她似乎没有在意这一点,于是便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不过真要说起来,再小点时也不是没这样喝过,那个时候分明还能做到心如止水,长大些了反而别扭万分。
“送平安符吧。”温悯生将木块放在掌心,用手指量了量长度:“这个大小的话,做一枚木质平安符是不是很适合?”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想法,困扰多天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不免松了口气。垂眸间看到了柜上的糖袋,裴涯絮还是忍不住愤愤:“你到底从哪里弄来的这些奇奇怪怪的吃的,卖这种东西的店要是在南桥城,绝对开不过一个月。”
温悯生若无其事的把整个糖袋收回来,塞进柜台下,笑道:“要不然也教教我吧,我也想做一枚平安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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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黑没多久,陈家大院里就挂起了几条彩灯长绳,映的满院光亮。红纸裁成的贺词贴在窗纸上,供上寿神。厨屋里热火朝天,掀开蒸笼,大白馒头饱满又热气。长桌摆满了院子,陆续有人端菜上来,红红绿绿十分丰盛,香飘十里。
大院门前的泥地被踩的乌黑一片,因着刚下过一场小雨,路面上也形成了小水泊,晃着人影。纪雁回站在门外,引着陆续过来的村民们落座。
有人拎了坛好酒过来,立时引起围观,问前问后。她拍着酒封眉飞色舞的说着这酒的来历,引来赞叹。纪雁回给名单上最后一个人画了勾,随后走过来笑着将那几位分开,各自落座。
随着最后的人也来齐,纪雁回便与赵远程一起进屋,将老人扶了出来,坐在首位上。陈奶奶身上穿着整个北桥村最灵巧的手剪裁的新衣裳,脸上画着淡淡的妆容,一头银发整洁的盘起,精神焕发。
纪雁回蹲下,检查了陈奶奶的鞋子有没有穿好,而后才起身开始说贺词。
这种宴席通常是孩子们单独几桌,草棚宗熟悉的家伙们自然凑在了一起,裴涯絮想问问他们都准备了什么寿礼,但另外几个立刻绷起了样子,捂着怀神秘兮兮。
“你呢,该不会又要送小狗?”赵千帆不怀好意道。
裴涯絮踩了他一脚:“你闭嘴吧赵千帆,一开口准没好话。”
那边已经开始送礼,一家家的上去向陈奶奶行礼,说贺词。她一一接下礼物,面色温和。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向自己祝贺,而后颤颤巍巍打开膝上的布包,一边叫着面前人的名字,一边从里头拿出一双自己纳的鞋垫送上。
陈奶奶稍微年轻一点的时候,针线活还做的颇为不错,可惜自从前两年站不起来后,手也逐渐不听使唤。村里几个经常来照顾她的总要劝她多休息,然而她总是不服老,于是也没有停下过做这些活计。
有的时候因为人数变动,提前做好的鞋垫会送不出去,她便会知道,今年有谁离去了,又有谁家孩子诞生。她虽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走在这片最热爱的土地上,无法自己去看看现如今北桥的模样,却也以其他的方式在观察着这里的村民。
等了半天,前面那圈长辈终于都说完了,一家家的重新挨坐在一起,这个时候就轮到了小辈出场。
这可是表现自己的好机会,少年少女们纷纷抱着自己提前准备好的礼物挤在前面,若此刻说出的贺词很不错,可是很大的给自己家人挣面子,于是那帮长辈们也在喝酒吃菜时偷摸观察着那边的动静。
队伍慢慢向前移动,终于等到了自己,裴涯絮小心的从怀里拿出那枚平安符,对上陈奶奶的脸,她一直笑着,伸手接过了那枚平安符放入自己怀中,颤抖不已的手在布包里翻了一下,拿出一双绣着双鲤的鞋垫出来,郑重的放在裴涯絮手心。
陈奶奶恐怕忘记了现在的孩子生长如此迅速,那双鞋垫一看就知道已不再合脚,裴涯絮却忽然眼眶湿润。她小心接过那双鞋垫,老人的手掌拍在她手背上,体温微烫:“雁回的孩子也长大了。”
她抱着鞋垫退到一边,桌上的菜式丰盛,可她却没有去动的心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那个向来被称呼为忌讳的字眼也许今天晚上就会发生在那位老人身上,可她并不愿这样想。
收完了所有礼物,也送完了鞋垫,又向坐了一整个大院的村民们表达了谢意,陈奶奶这才回屋休息。她年事已高,虽有心陪大家热闹到最后,但终究不适宜在这种场合待太久。纪雁回扶着她的胳膊,将她慢慢挪进了屋子。
裴涯絮看着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后,那种不好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思绪百转间,又想到了某个人,恍惚间意识到自从看她送完了礼物,似乎就没见着人了,于是起身四望,平日里熟悉的人都在,只有她不在席上。
不过说来,前几天允姨跟着她一起做了个平安符,看她的样子好像也是准备送人的,不知道会送给谁呢?
裴涯絮起身,离了席,想去寻人,正遇上从屋里出来的纪雁回:“娘,你有瞧见允姨吗?”
纪雁回将门小心关上,避免冷风吹进去冻着老人,听见问话,也回头看了一眼:“方才送礼时还在,现在可能有事去了哪里吧。”
裴涯絮哦了一声,抬头看过来,显然有什么话要说。纪雁回此刻还得招呼大家,顾不得闺女的小心思,只是摸了摸她脑袋便又入了席位。
裴涯絮只得自己去寻人,然而无论是归去来还是家里,都没见着她的人影。
外头漆黑一片,安安静静,眼看天色似乎又要开始下雨,这下可让人焦急起来。裴涯絮一路跑了回去,正准备叫千帆几个一起去寻,却又忽然发现那人正好端端的站在陈家大院里。
分明刚刚还不在的,裴涯絮挑了挑眉,几步走过去,刚想叫她,却发现她似乎正抬眸望着远方星空,背影是格外的萧瑟清瘦。
裴涯絮心中咯噔一声,走向她的脚步变慢。
在她的印象里,也不是没见过允姨这般。
第一次发现她情绪不对,是在她刚搬来之后没多久。那天风和日丽,虽入冬已久,却不怎么冷,是难得的好天气,她提着小桶准备去山上采最干净的雪化水,恰好在那处山脚下看到她的身影。
那个时候她们还不怎么熟悉,因为“妖女”这个印象的关系,自己单方面对她甚至算不上好,所以她向自己轻轻点头示意时,只是负着手从她身边走过了。
前行了没多久,还是忍不住折返回来躲在高处,那时的允姨也像是现在这样,孤零零的一个,立在白茫茫间,格外萧索寂静。
尽管认为自己没必要去管她的事,还是忍不住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最近在她身上有没有发生什么?然而这段时间宁静让人记不清日子,也没见她收到什么信件,是因为什么呢?
如果把别人也算进去,非要找出特殊的地方,就是同村东边,一个裴涯絮也不太熟悉的人在昨天晚上去世了,但总不能是因为这个吧。
那样的神情,像是不舍,像是烦闷,又像是困惑,怎会会为一个素未相识的人而展现呢。
说起来,自己也算是与她朝夕相伴,却从来都弄不懂她的心思,就像搞不清她那些奇奇怪怪的食物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一样。她那些偶尔的情绪失控,不经意间流露的悲悯神色,向来都不在自己的理解范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