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涯絮抬眸扫了她一眼,不耐和疑惑相继涌出来。
林锐勇吸完烟,似乎终于想起来作为主人家该有些待客之道,也走过来道:“吃完饭再走吧,等小孩买完盐回来,一会就好。”
庞莹觑了他一眼,似有不满:“小远放学了不要写作业吗,叫你买个东西也叫不动。”
林锐勇冒了火:“我他妈天天上班不累啊,还给你干这种破事?让老子跑腿?”
庞莹那对似乎从没有修整过,有些粗的眉毛倒竖起来,两片嘴唇抖了抖,眼见就要有难听的话喷出来。
赶在那之前,温悯生终于把裴涯絮从沙发里挖起来,拉着她的袖子对庞莹匆匆道:“真的不能等了,阿姨叔叔,我们就先不打扰了。”
说完便快速的将人拉至玄关处,换了鞋,跑进街道里,左右看了看,回身冲裴涯絮道:“你知道小远的行踪吧,可以看一下他现在在哪里吗?”
裴涯絮揉了揉眉心,眼睛里淬着冷光:“你为什么总是要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
温悯生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了整个天幕的星子:“牙牙,拜托了!”
裴涯絮沉默一瞬,深深抽了口凉气。街道里暖黄色的灯光打在她脸上,让所有冷漠与不耐神情淡了些许。
她抬起手,指向了一个与来时相反的方向。
温悯生弯唇一笑,星子坠落河面,随着涟漪轻轻浮动。
她原本就柔和的声线刻意放慢,谢谢两个字仿佛在最清亮的水里洗过,入耳即入心。
要去这附近唯一一家小超市,需要经过一条河,没有波澜壮阔,小小的一缕从石桥下流过,在路灯下波光粼粼的,泛着月光的凉。
温悯生在桥头停住,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闭上双眼,而后像是被人追杀一样快速跑过小桥,经过时还差点被绊倒。
裴涯絮在她身后不紧不慢的走,目睹全程之后忍不住嫌弃的蹙眉,怎么突然腿脚不好使了?
终于看到林远的背影,温悯生赶紧跑上前去和他并肩,柔声道:“你还好吗?小远?”
“啊?”林远耍宝一样的笑起来:“你说我爸妈吗,你不要在意啊,他俩天天吵,最近尤其严重,习惯就好了。”
温悯生沉默一瞬,又道:“我们...马上就要走了,再来看看你。”
林远顿住脚步,茫然的眼神定了定,落在温悯生脸上:“那你可以等我一下吗,一会我买完东西钱还会有剩,到时候还你那根烤肠。”
温悯生揉揉他脑袋:“那是姐姐请小远的,不用还。”
“那我也要请你吃东西,棒棒糖好吗?”
温悯生弯起唇角,微微弯下腰,凝视着林远的眼睛,认真道:“我现在不想吃糖呢,不过可能以后会想,要不我先记着,等我觉得苦的时候,就来找你要糖可以吗?”
这个问题似乎戳到了林远的某个痛处,他恍神一瞬,低头无意识的咬着衣领。
温悯生把他拉了半截就放弃的拉链拉上去,直到顶:“先去买东西吧,你还有时间思考呢。”
裴涯絮等林远离开才道:“他要是没死成,我们可就白忙活这半天,你可别忘了你手腕上的生命轮.盘。还有,别试图干涉死亡,是犯规的。”
温悯生目送他背影消失在便利店,听到裴涯絮没有感情的提醒,轻声道:“我知道。”
“知道还做这种蠢事。”
裴涯絮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便利店的蓝色大门旁贴着一张转租告示,透过收银台旁边的玻璃,能看到买完盐的少年正准备付钱,收银大叔似乎和他说了些什么,少年稚嫩的脸上满是震惊与不可思议。
裴涯絮眯起眼,补充完下半句:“而且,没有死亡可以逆转的,别做无用功了。”
突然开始下雨,温悯生没有回话,视线穿透雨幕落在那个推门出来的少年身上。
他捏着盐袋一角,垂头丧气。温悯生迎上去,问道:“怎么了吗?”
林远嗫嚅道:“大叔说...这店再过段时间就要关了,因为他女儿之前嫁出去,现在稳定下来,要接他过去一起住。”
温悯生道:“聚散皆有定数。”
林远垂下头,唔了声。
裴涯絮看了一眼腕表,还有二十分钟。
随着林远一同走回街道,经过小石桥时他驻足,回头看去。
好像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但什么也没有。
雨势渐大,雨滴没进衣服中,体温渐渐降低。
三个人静静走着,前方忽然传来一声谩骂,与此同时还有玻璃破碎的清脆声音,隐约还有劝阻和间断的哭声。街道晚上一向很热闹,但很久不会这么一副乱糟糟要打起来的模样了。
林远正懵的时候,不堪入耳的叫骂再次响了起来,掺杂着另一道歇斯底里的粗犷声音。
盐袋掉在地上,林远拔腿就跑,在拥挤的人群中被推来挤去,努力踮起脚尖才看清了里面的场景。
庞莹正蹲在街道旁边,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撕碎的存折红彤彤的铺在地上,从不脱身的绿色围裙揉皱了扔在一边,系带断成好几截。
林锐勇气的脸红脖子粗,胸膛剧烈起伏,衬衫最前面的两粒纽扣不知道崩去了哪里,撕扯开一道两只宽的裂缝。
他抹了一把脸,从兜里摸出烟点了一只,手抖的快拿不住火机。他呸了一口,指着蹲在地上的庞莹,咬着牙道:“丢不丢人,闹出来丢不丢人。”
庞莹完全没了形象,大骂:“你他妈天天挣那两个狗钱,你自己心里没底吗?买个狗日的车啊。面子就是你的脸!没有面子脸皮都得撕下来是吧!?长那么大的儿子都快养不起了你对得起谁啊?你自己摸着良心问问因为这破事你跟我闹多久了!你自己说说!你自己说!”
“闭嘴!没完了是吧?”
“怎么完??怎么完??你倒是给我讲讲怎么完啊?”
“两口子又吵起来了?”人群中,有人道。
另一个人附耳轻笑:“这次吵的凶,闹到外面来了,也不嫌丢人。”
天上的雨滴都化为钢针刺入林远□□,身边大人们的话语似乎有着千钧重量,压在他头上。脚像是钉在了地上,分毫挪动不得。
情绪从来没有那么具有实感,膨胀扭曲妄图从小小的身体挣扎出来。耳边的声音渐渐远去,只剩下雨点打在遮雨棚上的清脆声响。
林远僵着脊背,像是从在泥潭里行走般,一步步挪到了那个蹲着哭泣的女人身边,蹲下来扶着她的胳膊:“回家吧。”
庞莹一把将他甩开,站起身指着林锐勇鼻子叫道:“我跟你说,别给你脸不要脸,你背地里偷偷干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和我撕破脸是吧,你信不信我把你那点破事捅到你妈那里去!”
林远感觉自己的头有千斤重:“妈,先回家吧。”
林锐勇明显愣了一瞬,随即是更大的怒火窜上来,周围开始有闲言碎语灌进耳朵,他屏住呼吸憋了一下,满腔的脏话塞回胃里,踩灭了烟头上前拉住庞莹的胳膊,往楼道里拽:“别丢人现眼了,我他妈回家再和你算账!”
庞莹推开他,抹了把脸,冲林远吼:“盐呢?让你买的盐呢?”
林远摸摸口袋,想起刚刚好像掉地上了,于是赶紧回去去捡,再回来时,两人已经上楼。
没有热闹看了,人群也散了开去。某些人得了一段时间的谈资,看着兴奋不已。
林远站在原地,一直按在他头上的那只看不见的大手转而掐住了他的脖子,氧气被剥夺,胸腔快要爆炸,充血的眼球死死的盯着那黑暗一片的楼道。
他嘴里喃喃着:“好歹...带着我一起走啊。”
“那也是我的家啊。”
温悯生皱起眉,准备上前把林远拉过来。然而少年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从温悯生身边窜过去,直奔方才那石桥的方向。
温悯生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咚的一声,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落水了。
温悯生的瞳孔猛然缩小,迅速往石桥跑去。
少年离开的前一刻,温悯生再一次从他眼中看到了那点星星之火。
可现如今看来,是她理解错误了,荒原上燃起的火点本该是希望,可在干涸已久的心田里,那火并不是救赎,而是最后决意烧毁一切的决绝。
裴涯絮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白天拍下的那张照片,少年沐浴在阳光里,黑发柔软,鼻梁边的雀斑零散,年轻且烦恼。
手指在照片背后敲了敲,裴涯絮算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准备让忘川出来干活,前方不远处的石桥,忽然又传来一阵落水声。
裴涯絮眼角抽了抽。她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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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22年10月19日修
第8章 郁毒(五)
阳光在水泥路面上一晒,从地面缝隙里蒸腾上的热气晃的人眼晕。路边的梧桐树一棵接着一棵,挤挤挨挨,盘曲弯扭的树枝缀着青翠欲滴的叶,兜住炽热烫人的阳光,漏出几线碎芒。
老旧的公交车牌要倒不倒,从路边缝隙里挤出的杂草歪七八扭。
清风卷起热浪,灰尘追随着车轮拖出一条长长的线。有叫卖冰糖葫芦的小摊子,尾音劈叉的音响里一遍遍循环着冯晓泉的那首勾心曲。